
2025.10.23
By 黃曦
百代的寶貝,百年的靈光:業餘者俱樂部的電影小史──《月亮上的業餘者》映後講座側記
編按:在 9.5mm 膠卷已不復存在的今日,導演黃邦銓、林君昵以此規格膠卷拍攝,並結合珍貴文史資料,帶領觀眾重返台灣業餘寫真的璀璨三〇年代,也回頭看見小規格業餘電影草創時期最熱忱的推手吉川速男對影像的熱愛,以及未竟的科幻電影大夢。此場講座以《月亮上的業餘者》和「喬治・摩洛的婚禮」出發,在此與各位讀者一同分享「木木邦生百代寶貝俱樂部」橫跨百年的月球之旅。
在講座正式開始前,黃邦銓和林君昵先播放了一段影像尺寸極小的黑白片段,忽明忽暗之間僅能辨認出這是一場年代久遠的婚禮,但影像呈現的內容意義不明。
作為講座的起點,這段影像來自專門保存老舊膠卷的法國電影資料網站「Cineam」,網站上的影片介紹文字譯為「喬治・摩洛的婚禮,1923 年 1 月 25 日」,並指稱這是「史上第一部『百代-寶貝』(Pathé-Baby)影片的神奇旅程」。
根據 Cineam 創辦人馬利凱薩林・德拉克洛瓦的說法,約莫是在 19 年前,他曾在一處腳踏車倉庫發現一箱舊底片,上頭全都標註著「喬治・摩洛」,而這一系列的膠卷也成為 Cineam 創辦至今,最受歡迎的珍藏之一。
然而,法國業餘攝影師亞倫・艾斯梅理卻指出其中矛盾:「百代-寶貝」攝影機是在 1923 年 7 月上市,怎麼會出現一卷攝於同年 1 月的膠卷?

《月亮上的業餘者》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高雄電影節
接著,艾斯梅理便在位於巴黎 13 區的「百代公司基金會」(Fondation Jérôme Seydoux-Pathé)檔案館裡,發現「喬治・摩洛的婚禮」為百代公司的一次戶外測試,並找到一份文件記載道:「我們終於拿到世界上第一台『9.5 毫米攝影機』原型機。1923 年 1 月,公司工程師喬治・澤爾格(George Zeger)在同事喬治・摩洛的婚禮上,嘗試了第一次的戶外試拍。」
主要負責化學研究的喬治・澤爾格,堅持要拿著攝影機「一秒轉兩圈」,並且搭配軍樂曲〈桑布爾和默茲近習曲〉(Le Régiment de Sambre et Meuse)的三連音節奏,完成此次的試拍影像。
隨後,澤爾格便以最新研發的沖洗技術,成功沖洗出影像,進而促成「百代-寶貝」攝影機的上市,這也意味著「喬治・摩洛的婚禮」為世界上第一部以「百代-寶貝」原型機所拍攝的影像,而執起攝影機的喬治・澤爾格,便是影史上第一位「一秒轉兩圈」的攝影者。

《月亮上的業餘者》映後講座。/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時間回到 1922 年的聖誕節,百代公司先推出了「百代-寶貝」放映機,想像在平安夜晚,大家都能在聖誕夜圍著烤火,在家看一部喜歡的電影;隨著投影機的大受歡迎,百代公司便於隔年推出攝影機,並以「家用電影」(Le cinéma chez soi)為定位,希望將「看電影-拍電影」打造成屬於常民的大眾娛樂。
澤爾格研發的新式「反轉沖洗法」(Reversal Process),讓底片不需經過負片轉正的拷貝過程,能夠直接沖洗成可觀賞的正片,並且將早期易燃的硝酸膠片安全化,也縮小、標準化底片格式,讓個人的動態影像攝製成為可能,更正式開展了動態影像民主化的元年──不需要仰賴龐大劇組,不需要依循商業模式,大家都可以成為執攝影機的人,拍攝屬於自己的電影。
與此同時,美國柯伊士曼柯達公司(Eastman Kodak Company,簡稱柯達)亦推出 16mm 膠卷,自此正式開啟「家庭錄像」(home video)的浪潮。

《月亮上的業餘者》映後講座。/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1920 年代,於巴黎歌劇院一帶開設「伴野商店」的日本貿易商伴野文三郎,主要販售各式香水、飾品,同時也代理「百代-寶貝」放映機與攝影機。作為境外第一位「百代-寶貝」的經銷商,伴野先生在返回日本的路上,卻因途經印度洋的赤道地帶,高溫致使澤爾格研發的反轉顯影藥水變質。
當伴野先生於 1924 年回到日本時,日本才剛經歷災損極為嚴重,幾乎將東京燒成灰燼的關東大地震(1923 年 9 月)。正值漫長的重建階段,社會渴望著一場能記錄下此刻正欲修復城市文化、自身心靈的機會,「百代-寶貝」攝影機的出現,旋即興起一陣業餘電影風潮。
然而,反轉顯影藥水的損壞,致使日本業餘攝影師開始自行研發沖洗藥水。在當時的攝影雜誌裡,絕大多數的廣告都和沖洗藥水相關,一眾喜愛「百代-寶貝」的業餘攝影師也開始於亞洲各地聚集,不只分享自製的沖洗技術,還開始舉辦「百代-寶貝」短片競賽。

《月亮上的業餘者》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高雄電影節
《月亮上的業餘者》的「主角」吉川速男,便是全日本第一個使用「百代-寶貝」攝影機的業餘者,更是小規模業餘電影草創時期的熱情推手,一生撰寫過 160 多本攝影著作。
黃邦銓與林君昵曾在日本國會圖書館找到吉川速男的著作《我與相機的五十年》(カメラと五十年 : 写真随筆,1947) ,其中一篇文章寫道,約莫是大正 11 年,吉川速男聽聞神戶北野的洋館長屋(法蘭西館)首次販售「百代-寶貝」攝影機,於是想起每年的夏天,他都會帶著家人去海水浴場。吉川先生心想,這正好能實現他多年的心願,透過影像留下父母的身影。
他們很幸運的在日本古書拍賣網站上,買到了一批吉川速男僅存的相簿與手稿,也正是這些因緣,才開啟了《月亮上的業餘者》的攝製計畫。
翻開《朝日村的回憶》,第一頁寫著「這是我的紀錄寫真,是戰爭後的第一卷。」右頁則寫道:「相簿的存在是為了貼照片,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正因為『寫真』乃記錄日常生活之物,若是經過自己的製作與繪畫,更能反映出使用者的個性。」比起「作為寫真」這個目的,吉川先生拍下的這些照片,更是為了在將來作畫時能夠使用。
在戰爭期間,吉川先生的家屋、書籍、作品、器材等全都因戰火而被燒毀,只剩下他親手製作,因為埋在家裡地底下,而逃過火災的兩台相機。吉川先生在戰爭中失去了東京的家,並於戰後同女兒、孫子搬到鄉下。在許多未佚失的作品集中,都能看到吉川先生記錄孫子生活點滴的影像,同時他也透過繪畫的方式,仔細地記錄下旅行過程中的地圖路線與旅途細節。

吉川速男與鄧南光之合照。/影像提供:木木邦生百代寶貝俱樂部
約莫於 1929 年左右,本名為鄧騰輝的鄧南光先生,開始與吉川先生一同出現在銀座街頭,在當年進入日本法政大學就讀經濟系的鄧南光,也參加了學校的寫真俱樂部。當時的關東地區,集結了多所東京名校,如早稻田大學、慶應大學的攝影部,創辦了「全關東學生寫真聯盟」,而鄧南光先生不只是攝影部成員,更是攝影部的領導代表。
同一時間的台灣,遍及南北各地的攝影俱樂部也非常興盛,例如台北「百代-寶貝」同好會、高雄鳳山「白鳥會」、高雄東港「製糖所寫真會」等。而 1930 年至 1933 年,便是台灣「百代-寶貝」俱樂部的黃金年代,雖然俱樂部成員在當時所拍攝的作品,多已亡佚,但在黃邦銓與林君昵分享的古本雜誌中,也能透過部分紀錄遙想當年的光景。

台北百代寶貝俱樂部於烏來溫泉攝製之留存影像。/影像提供:木木邦生百代寶貝俱樂部
1930 年 1 月號《ベビーシネマ》雜誌,臺北ベビーキネマ俱樂部,第二回攝影會,烏來行的紀念攝影。1930 年 3 月號《ベビーシネマ》雜誌,小林暉投稿,文章寫道:「承蒙俱樂部將貴重的會員作品寄送過來,對於您們的厚意,我們深深的感謝。為了趕快觀賞這些作品,本俱樂部也在正月五日舉辦了盛大的放映會。近來台灣的『百代同好』快速地增加,另一方面大家也十分自重,因此在攝影上十分綁手綁腳,熱烈期盼能放映更多內地的優秀作品,來激勵會員。未來,也誠摯地邀請貴俱樂部的先進們,前來這座常夏之島見學視察,屆時小生願擔任嚮導,盡犬馬之勞。」
1930 年 3 月號《ベビーシネマ》雜誌,小林滋雄投稿,文章寫道:「1 月 20 日在新竹州獅頭山勸化堂舉辦攝影會。當天運氣不好,是雨天。一行二十人顛簸十餘里,終於在正午抵達山腳下,有人立即轉動『百代-寶貝』拍攝,登山指南上寫著:『攀登後視野忽然開闊,獅頭山逼近於梅季的翠綠之中,整座山的景色彷彿映入眼底,如同畫面被緩緩展開。綠樹岩壁之間,勸化堂若隱若現,如夢似幻。』可見風景之優美,雖在雨天前來略感失望,但熱心會員們開始研究雨中色影,於下午三點盡興而歸。」
1931 年 2 月號《ベビーシネマ》雜誌,會員小林暉利用年初休假,參加「台灣八景探勝團」,拜訪了東台灣的名勝。由於交通不便,只能搭船抵達,還得看浪頭狀況才能登陸,可說是原始之地;但那裡的斷崖絕壁,堪稱世界首屈一指。能用「百代-寶貝」來介紹,令人非常期待。
1932 年 4 月號《パテーキネマ》雜誌,パテーシネ協會主辦,會員小林滋雄的作品〈阿里山形〉獲八代攝影協會四等二席入選。當年度第一次例會,特別放映此作,並由小澤滋雄在旁解說,大家看得興味盎然。
1932 年 4 月號至 8 月號《パテーキネマ》雜誌刊登內容,自パテーシネ協會於年初決議舉辦會員作品募集,主題定為『台灣風物』,至作品發表會當日,參賽者十四人,各自帶著貴重的作品互選。最終由小林暉的〈城隍祭〉與江藤松之助的〈大稻埕見物〉獲得滿堂喝采。下次競賽預定秋季舉行,使用聯盟提供的底片,主題隨意,預計要讓本島的俱樂部大吃一驚。

台北百代寶貝俱樂部之「Talkie 攝製活動紀錄」留存影像。/影像提供:木木邦生百代寶貝俱樂部

台北百代寶貝俱樂部之「Talkie 攝製活動紀錄」留存影像。/影像提供:木木邦生百代寶貝俱樂部
1932 年 11 月號《パテーキネマ》雜誌刊登內容,9.5mm 日益發展,近年更流行トーキー有聲影片的製作。引導島內風潮的光榕會,必定要首先嘗試 9.5mm 的台灣民謠〈トーキー〉(Talkie)。
1932 年 11 月號《パテーキネマ》雜誌記載:「台北光榕會首次拍攝劇情電影《荊棘的青春》。」

台北光榕會,《荊棘的青春》拍攝現場之留存影像。/影像提供:木木邦生百代寶貝俱樂部
1932 年 9 月 4 日清晨,台北光榕會會員在咖啡館集合,在緊張的氣氛中,於上午 11 點正式開拍。
從咖啡館的入口開始,旋轉的唱片、踏上樓梯的腳步、注入啤酒的玻璃杯,會員們以疊影技巧拍攝,更被演員魅力深深吸引,靜靜地注視著時間流動。轉眼間,拍了二十多個鏡頭,直到下午 4 點才全部完成。
1932 年 12 月號《パテーキネマ》雜誌記載:「劇組於 9 月 18 日前往最後一個場景──新店溪。搭著小船往上游划去,隆吉和雷兒在堤岸上擺出了奇怪的姿勢,逗得あけみ桑的元氣大增,今天是彼此的一日戀人,比起一盤豬排,隆吉桑的笑容才令她開心吧!」
寫著「荊棘的青春」的反光板在陽光下閃耀,隨著電影完成,台北光榕會也即將迎來第四回公開放映會。

台北光榕會,《荊棘的青春》放映現場之留存影像。/影像提供:木木邦生百代寶貝俱樂部

台北光榕會,《荊棘的青春》放映現場之留存影像。/影像提供:木木邦生百代寶貝俱樂部
出自 1933 年 2 月號《パテーキネマ》,雜誌邀請函上寫道:「隨著電影的完成,隨著時日推移、秋意躍升,透過鏡頭所見的光與影,是我們唯一的精神食糧,也是無可取代的喜悅畫面。本會長期致力於 9.5 毫米電影的研究,如今即將迎來第四回放映會,能夠將作品呈現在諸位面前。這個特別的夜晚,誠摯希望大家彼此相邀,共同觀賞。」
邀請函共寄出六百封,放映當天雖下著大雨,但觀眾仍風雨無阻,只為前來觀賞這部台灣最初的 9.5mm 劇情電影《荊棘的青春》。當晚,大廳中擠進了上千名觀眾,場面爆滿。
接著,於 1930 年 10 月《ベビーキネマ》雜誌,刊出台中「ベビーキネマ俱樂部」成員賴崑森的作品。後於第三回例會上,賴崑森放映了三部作品:《大安海水浴場》、《員林郡役所落成之日》、《子供》。

《月亮上的業餘者》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高雄電影節
而今,之所以我們只能「想像」這些作品,便是因為藉由「反轉沖洗法」沖印出的膠卷,其底片將直接反轉成可觀看的正片。換句話說,每次拍攝就只會有一卷唯一的底片,並且無法進行拷貝製作──只要底片破損或是被燒毀,作品便會永遠消失。
再次回到「喬治・摩洛的婚禮」,家庭影像的意義往往會隨著拍攝者離世,因而跟著灰飛煙滅。觀看者不能理解影像中的事件,於是產生距離感,而這樣的「業餘影像」又更容易在歷史長河中被忽略。
反觀精心製作的商業映演電影,無論在哪個年代,皆因其形成的明星制度、片場制度,而更容易受到重視;也因商業映演的電影需要製作許多的拷貝片,即使電影母帶佚失,只要複製過程的膠卷還在,電影便有可能被修復保存,重現於世人眼光。
不過,之所以當時的亞洲攝影家在底片格式上的選用,依然堅持使用 9.5mm 底片,其實也象徵著一個時代的實驗性精神,更標誌出不同的文化背景。

《月亮上的業餘者》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高雄電影節
當時日本有一個最為關鍵、將 9.5mm 與 16mm 澈底分化的組織,便是「日本普羅映畫同盟」(以下簡稱為「Prokino」)。早在 1925 年,日本便通過《治安維持法》,凡是有社會主義思想、左翼思想的人,都有可能遭到逮捕,「Prokino」正是在當時極富盛名的左翼藝術組織。
「Prokino」曾於《戰旗》雜誌上發表一篇由佐佐元十所撰寫的文章〈玩具武器攝影機〉,文中將這些能以「小規格膠卷」來記錄抗爭,後公開放映的攝影機與放映機比喻為「武器」。隨後,「Prokino」成員幾乎都被時任政府逮捕了。
在當時,許多使用 9.5mm 的攝影家也為了自保,不想與沾上意識形態色彩的團體有所牽連,所以堅持不使用 16mm,致使兩種不同規格的攝影家與其作品,在文化上有著非常巨大的差別。

《月亮上的業餘者》映後講座。/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月亮上的業餘者》映後講座。/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再次回顧這一趟跨越百年的世界之旅,自世界上第一位「一秒轉兩圈」的喬治・澤爾格,到《月亮上的業餘者》吉川速男先生,以及一眾熱愛「百代-寶貝」的日本、台灣業餘創作者們,即使眾多聲音在 1935 年後便逐漸消失──也許是因為戰爭的腳步逐漸逼近,也許是因為社會的管控越發嚴峻,但他們對影像的熱情都從未熄滅過。
最後,黃邦銓和林君昵也分享了 1935 年 1 月號《アサヒカメラ》雜誌的專題文章〈百年後的寫真 2035 年〉,於專題末頁,吉川先生留下了他對未來影像的百年想像。
右頁畫著一個光屁股的嬰兒,吉川先生寫道:「過了一百年後,照片已經能有味道了,所以你拿著嬰兒的照片,就會聞到他的屁味。」
左頁畫著兩棟聳立的大樓,吉川先生寫道:「一百年後的房子會非常高,腳架公司和製作蛇腹的公司,將比賽誰能做出最高的腳架。」

《月亮上的業餘者》映後講座。/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在 2025 年,黃邦銓和林君昵再次看見了 9.5mm 的精神,於是懷著熱血,決定在 2025 年製作一部完全使用 9.5mm 膠卷拍攝的影片。
最後,翻開吉川先生的《奈良攝影機紀行》(奈良・カメラ紀行,1951),他在書頁之間寫下一段樂譜──也就是《月亮上的業餘者》片尾曲〈Der frohe Wandersmann〉,中文常譯作〈快樂的流浪者〉──吉川先生說道,這是他一生中最喜愛的歌曲。
源自一個年輕詩人所創作的德文抒情詩,描寫青年離開家鄉,憧憬南方自然,於是踏上一段將生命交給命運的旅程,吉川先生最後寫道:「在年輕的時候,總是沒有任何煩惱,只需要盡情享受快樂,也不需擔憂未來或感到不安。但隨著年紀增長,有家庭、職業的困苦,社會生活的壓力,也再也找不回單純的快樂。」
最後的最後,黃邦銓和林君昵又説道:「這首歌是歌頌青春年少,至少在聽到這首歌的時候,吉川速男希望自己不會忘記夢想,保持一顆年輕、好奇的心!」
文字整理、撰文/黃曦
文字校對/黃邦銓、林君昵
文史影像提供/木木邦生百代寶貝俱樂部
講座影像、電影劇照提供/高雄電影節
責任編輯/ioau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