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10.22
By 黃曦
行經野火年代後,再也無人如此相愛──「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側記

「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 𝚏𝚎𝚊𝚝. 鴻鴻。/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編按:2025 高雄電影節與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合作,共同推出的「致敬:白景瑞」專題,選映三部由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修復的電影作品:《寂寞的十七歲》、《今天不回家》、《再見阿郎》。於《再見阿郎》放映後,更邀請台灣的資深藝文工作者鴻鴻,以「慾望的藝術」為題,講述白景瑞的電影作品風格。此側記為講座之相關側記,亦有相關資料補遺,在此於各位讀者一同分享,在那一野火燒盡的年代,有一個人愛電影的心,是比誰都還要熱烈。
「女孩子到了十七、十八歲都會變,有的變好,有的變壞,或者鬧戀愛,也說不定。」──《寂寞的十七歲》
「魔鬼是什麼樣子?有誰見過魔鬼?她現在的年齡,最容易受魔鬼引誘。」──《今天不回家
「你可以不要我,但你不可以把我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的。」──《再見阿郎》

「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 𝚏𝚎𝚊𝚝. 鴻鴻。/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約莫在七〇年代末,三廳電影與武俠片蔚為主流的時期,台灣影壇最受矚目的兩位導演,莫過於李行與白景瑞。二人出身背景相似──皆於師範學院(今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就讀期間參加話劇社,進而先後踏入電影產業。
白景瑞生於 1931 年的遼寧,在 18 歲那年來到台灣。初入師大外文系,後轉至藝術系(現美術系),接著在 1954 年畢業、1957 年退伍後,進入《自立晚報》當影劇記者,同時以筆名「白擔夫」在《聯合報》撰寫影評、畫評。
比他年長一歲的李行,則於 1954 年任職《自立晚報》影劇記者,但很快地便投入電影製作,從助理導演一職起步,後於 1959 年發表第一部導演作品《王哥柳哥遊臺灣》(Brother Wang And Brother Liu Tour Taiwan)。
白景瑞並不如李行早早就進到業界,在擔任記者時間,他深受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影響,決心遠赴義大利留學,最後,於 1961 年進入羅馬皇家藝術學院,學習繪畫以及舞臺設計,隔年再入義大利電影實驗中心修習電影,直至 1964 年返台,任職於中央電影公司(中影),正式投入台灣電影產業。

「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 𝚏𝚎𝚊𝚝. 鴻鴻。/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因任職於中影,白景瑞亦拍攝多部「反共愛國片」,如《還我河山》(Fire Bulls,1966)、《皇天后土》(The Coldest Winter in Peking,1980)等;也曾參與多部「健康寫實片」的製作,如李行導演的《蚵女》(Oyster Girl,1964)、《養鴨人家》(Beautiful Duckling,1965);直到 1968 年,白景瑞發表第一部導演作品《寂寞的十七歲》(Lonely Seventeen),正式建立起自身的電影語彙。
《蚵女》和《養鴨人家》同為鄉土題材,是典型的「健康寫實片」。然而,《寂寞的十七歲》卻將視線轉向都市,講述少女在愛情與性心理未得滿足嚇得扭曲與崩壞。即使以「健康寫實片」為旗號,此作風格卻迥異於同時代作品,後有評論者更將其稱為「『不』健康寫實片」,並認為這是白景瑞所開拓出來的新現實主義路線。
白景瑞對人物的內在心理有著極深的興趣,他關注無法實踐戀愛的都市少女,在當代社會、家庭結構下被壓抑的慾望,如何轉化為病態、瘋狂或反叛。受到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的薰陶,且受古典藝術、現代藝術影響甚深,他試圖透過電影回應(甚至是反抗)時代規訓,同時也為探索更具實驗性的創作風格,並實踐個人的藝術理想。

「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 𝚏𝚎𝚊𝚝. 鴻鴻。/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寂寞的十七歲》改編自白先勇同名小說,同為探討青少年的壓抑心理狀態,故事描述由唐寶雲飾演的高中女生,因暗戀的表哥車禍離世,導致精神崩潰,而在電影最後三分之一的結尾,便是女主角在精神失常後所發生的事。
在電影鏡頭的設計上,白景瑞大量使用主觀鏡頭呈現角色的幻覺與內在投射,例如,女主角和表哥在冰宮跳舞、二人面面相對的畫面,以旋轉鏡頭表現出少女的幻想情景,透過外部環境的迅速流動,對比於角色在畫面中心的穩定性,拉伸出少女渴望於自由卻又被社會束縛的極大張力。
隔年,白景瑞繼續取用唐寶雲為女主角,改編瓊瑤小說《六個夢》的短篇〈生命的鞭〉,拍攝了第一部「文藝愛情片」《第六個夢》(又名《春盡翠湖寒》,Because of Love,1969)。
作為「三廳電影」的開山之作,《第六個夢》票房有所斬獲,白景瑞隨即於同年陸續拍攝《今天不回家》和《家在臺北》,展開了更大膽的創作實驗。
即使白景瑞所涉略的電影類型之廣,且多為「文藝愛情片」,不過「都會喜劇片」仍然是他最為擅長的,如《今天不回家》(Accidental Trio,1969)、《家在臺北》(Home Sweet Home,1970)、《再見阿郎》(Goodbye Darling,1970),便是極為鮮明的「都會喜劇」代表。

「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 𝚏𝚎𝚊𝚝. 鴻鴻。/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今天不回家》以「慾望」為主題核心,串聯三段故事:家教甚嚴的懷春少女,為叛逃於家庭,遂同年長男性交往;一對新婚夫妻,先生假裝要出差,實則為與舊情人相會;三代同堂的先生,為尋求心靈慰藉,逃離家庭在外結識其他女子。
從「不回家」的行動出發,電影描繪一眾角色對家庭規訓的反抗,以及對自身慾望的追尋。他們試圖脫離社會常軌、挑戰道德邊界,雖最終皆回歸家庭「正軌」,但「踰矩」所帶來的快感和罪惡感──罪惡感的存在致使潰感更加鮮明,有了禁忌也才會有打破禁忌的快感──才是電影真正的主題。
為了表現「脫軌」的感官衝擊,白景瑞將電影視角自角色主觀轉為導演主觀,運用視覺障礙、前後景切割,營造出強烈的情緒張力,並承襲愛森斯坦式的蒙太奇,以極誇張的明暗對比、角度對切、左右對切,跳接截然不同的電影畫面,搭配大量的推拉鏡頭,製造出斷裂的觀影節奏,使觀眾在形式中感受「慾望」本身的危險與誘惑。
白景瑞讓觀眾的「窺視慾」與角色的「脫軌慾」互為鏡像,如同「想與魔鬼共舞」、「想戴上魔鬼面具」,以實驗性的鏡頭語言作為載體,構築出都市慾望的迷宮,帶領觀眾一再感受「脫軌」的衝擊性。即使抽離劇情,《今天不回家》仍是台灣影史中極具前衛性的視覺實驗,而這樣的電影語彙也出現在他往後的電影作品。

「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 𝚏𝚎𝚊𝚝. 鴻鴻。/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再見阿郎》改編自陳映真短篇小說〈將軍族〉(1964),原作講述外省籍康樂隊隊員三角臉,與台灣少女小瘦ㄚ頭的愛情悲劇:三角臉想為小瘦ㄚ頭贖身,交付畢身積蓄;小瘦ㄚ頭最終仍無力自救,於是被迫嫁給別人。二人多年後重逢,決心一同服毒殉情,他們穿上女子康樂隊制服,並肩死在田埂上,以死亡守護自己的尊嚴與愛情。
白景瑞在改編電影中,新增本省人角色「阿郎」,讓阿郎介入原本角色的情感關係,由陳映真筆下典型的寓言式「省籍情節」悲劇,映照出外省老兵與本省少女之間,無法越界的愛,並由此延展出階級、慾望與時代的錯身而過。
為了因應當時的國語政策與審查限制,白景瑞以空間與聲音建構出台灣庶民的生活況味。
在美術設計上,白景瑞也以空間構築出極大的戲劇張力,如女子康樂隊的木造住所,由外自內打造出狹窄的陽台、中庭,由下而上衍生出逼仄的錯落樓梯,連接到阿郎住的閣樓,塑造出共同生活的壓迫環境。垂直的空間結構,也讓場面調度、鏡頭語言呈現多種「上-下」、「俯-仰」的相對關係,亦強化了階級、慾望與窺視之間的意象。
在聲音設計上,則透過野台戲的鑼鼓聲、打香腸攤販的喧囂感,巧妙地避開台語對白,以環境音堆疊出熱鬧的地方氛圍,使「國語片」的外殼之中,仍藏有強烈的台灣本土氣息。

「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 𝚏𝚎𝚊𝚝. 鴻鴻。/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與小說不同的是,白景瑞顛覆了陳映真的角色設計,賦予他們更多的人性。在小說裡的三角臉是犧牲一切的理想主義者,電影中的老高則有強烈的慾望和自尊,他會因為被騙錢、被辜負而憤怒;女主角桂枝也不只是純粹的時代/故事犧牲者,她更具能動性地被阿郎吸引,矛盾地愛著這個差點強暴她的男人,甚至嘗試以愛牽絆對方、牽制命運。
阿郎作為全片的核心,則如土裡生出的野獸──粗野、強悍、草根、無罪惡感,既令人厭惡,卻又原始動人。阿郎的「慾望」不同於《寂寞的十七歲》、《今天不回家》是不安於室的中產階級叛逃,而是本能性地抗拒秩序與規訓,更挑戰了戒嚴時代的虛偽與壓抑。
若以當今目光回望阿郎一角,身處性別意識醒覺的年代,我們或許會拒斥這樣的角色設計,但也必須肯認阿郎同時象徵著一股挑戰威權的生命力,一個不受他者約束的存在。

「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 𝚏𝚎𝚊𝚝. 鴻鴻。/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在性愛場景中,白景瑞以凝視與汗水取代觸碰,用象徵性的鏡頭語言呈現慾望的壓抑與爆發。老高削蘋果削到手流血、鮮血染紅蘋果──這個畫面既指涉禁忌的誘惑,也暗示情慾的破處與墮落。
結尾的追車戲更以生命搏鬥的姿態推向悲壯極致。阿郎的奮力一搏,不只是愛情的反抗,更是對命定社會結構的抗議──他的世界無出口,唯有以生命燃燒,方能掙脫。
更為驚人的是,在阿郎與桂枝的性愛場景中,幾乎沒有肢體動作,二人只是彼此凝視、大汗淋漓,白景瑞以「凝視」與「汗水」作為情慾象徵,呈現慾望的壓抑與爆發;在老高削蘋果的戲碼,更以手指冒血、鮮血染紅蘋果,以蘋果指涉禁忌的誘惑,也暗示自身情慾由壓抑至破繭而出的生命經驗。
而在電影結尾,當老高南下高雄,發現桂枝懷孕,阿郎又帶著錢回來要還給他──白景瑞透過兩輛卡車相互較勁的追車戲碼,更進一步堆展出新的電影類型,而阿郎以生命拼搏的意義,更在於這是他生命中唯一能有所長的地方。
因為,當他回到了正常社會,就只能賣西瓜、被包養,命運並沒有給予他出口,而他唯一能覓得出口的方式,就是拿生命搏鬥。
為了在審查制度下表達真實與慾望,白景瑞以高度風格化的現代主義手法,將敘事轉化為形式與視覺的辯證。他並不滿足於講述一個道德故事,而是透過場面調度、鏡頭語言、場景設計等,以極度視覺化、具備導演意識的電影作品,像那更為深刻的社會關懷提出叩問:不容於世的個體,如何在壓抑社會中,找到生命的出口?
無法嵌合於社會的阿郎,乘著自己命運的列車,與桂枝對撞,更成為一個時代的隱喻──此後的我們,都只能循規蹈矩,這個世道再無這樣的原始生命力。
那是一個所有情感都將在瞬間崩解、所有人都找不到出口的年代,也是白景瑞電影最深的悲劇:愛情、尊嚴與慾望,終究只能在壓抑之中燃燒殆盡。

「致敬・白景瑞:慾望的藝術」專題講座 𝚏𝚎𝚊𝚝. 鴻鴻。/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
文字整理、撰文/黃曦
影像提供/高雄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