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10.18
By 陳沅綦
《一戰再戰》:革命萬歲,造反有理
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總像個挖掘歷史幽靈的考古學家,也像是寓言的建築師,其電影常以群像結構、風格化影像,層層挖掘美國文化內的創傷、信仰與慾望──還有那股反覆被壓抑,卻蠢蠢欲動的暴力。
睽違四年,安德森開啟了新的篇章,不同於《甘草披薩》(Licorice Pizza,2021)的溫柔懷舊,《一戰再戰》(One Battle After Another,2025)轉而面對撕裂的現實,以極端意識形態的對峙,構築一則屬於當代的政治寓言。故事靈感部分取自托馬斯・品欽(Thomas Pynchon)的《葡萄園》(Vineland,1990),源自二十世紀末的文本,卻被安德森巧妙地移置至近代:首段將時間設定於 2010 年前後,描寫激進組織「法國 75 隊」(French 75)的反抗運動,直至堤亞娜.泰勒(Teyana Taylor)飾演的佩爾菲迪亞被捕;第二段則模糊了年代──近似當代的現實,又像某種重構的歷史,將七〇年代的幽靈浮現於當下,透過鏡頭將那些曾經對抗體制的激情與失敗、革命與幻滅,再次與現實重疊。

《一戰再戰》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華納兄弟電影
在安德森的創作譜系裡,《一戰再戰》既延續長久以來對美國社會與人性的凝視,又在風格上開出一條新路。若將《黑金企業》(There Will Be Blood,2007)、《性本惡》(Inherent Vice,2014)與之並觀,幾乎是構成美國百年歷史的隱形三部曲──從資本狂潮的開端,反文化的幻滅,到意識形態撕裂的當下,映照出不同時代的權力暗流與精神創傷。
《黑金企業》凝視二十世紀初的石油時代,以父子關係為軸,描寫資本主義的野心與信仰的腐蝕;《性本惡》轉入七〇年代,嬉皮理想迷航於毒品與陰謀的迷霧之中,以迷幻筆調書寫一代人的幻滅與疲憊;《一戰再戰》則將鏡頭指向當代極化社會,描繪左翼理想與右翼反動在廢墟中的對峙。三者像是一條斷續的思想鏈──資本與宗教、反文化與體制、革命與反動──一環扣一環,構成安德森持續掘探「美國夢」的背面。
安德森的美國三部曲,也標誌出導演不同時期的氣質,《黑金企業》沉厚、克制,如悲劇頌歌;《性本惡》散漫、迷離,像一場幻覺裡的懷舊笑話;到了《一戰再戰》,安德森把動作、喜劇、公路片相互雜糅,用更緊湊的節奏,包裹深層的思索。嚴肅與娛樂並行,形式嚴謹卻又不失自由,安德森在電影中找到了新的平衡,觀眾同時能被故事情節吸引, 卻也能感受到流動中的情感暗流。
而安德森作品中的情感結構也在悄悄地演變。《黑金企業》聚焦於一個孤絕的靈魂,父子之情最終被權力碾碎;《性本惡》則散落成群像,感情漂浮於煙霧與笑料之間,帶著世紀末的倦怠;而《一戰再戰》兼具兩者的質地──人物眾多,情感卻凝於一心。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巴柏與女兒間的情感線索,成為全片的情感核心,無論是石油巨頭的懊悔、偵探的柔情,還是父親的守護,在冷峻的形式之下,總流動著人性的暗潮。同時,《一戰再戰》更將動作片與喜劇片的喧鬧,在激情與爆炸之後,留有一縷溫熱的餘韻。

《一戰再戰》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華納兄弟電影
作為一部描寫激進政治的電影,《一戰再戰》承載著多層的意識形態辯證。故事圍繞左翼游擊組織「法國 75 隊」展開,自稱為自由鬥士的他們,反抗種族主義與反移民政策,安德森藉此召喚七〇年代反文化運動的幽靈,讓理想主義的回聲與當下現實疊印,致使片名「一戰再戰」既是號角,也是隱喻──戰場不限於體制內/外的對抗,更指涉個體在生活中不斷的掙扎。橫跨二十年的電影故事,描寫革命者從熱血到幻滅的過程,理想的凋零也成為關於成長、失敗的託寓。
在技術上,安德森第一次把公路片的動作場面節奏,和他慣常的黑色幽默風格編織在一起,在電影開場就氣勢如虹──一場炸毀移民拘留中心的突襲,把動作片的高潮提早放進序章。實景爆破、飛車追逐、沙漠決戰⋯⋯依序登場,剪接精準,節奏強勁。在結尾橫越加州荒漠的對決,則是整部片的心跳:在 VistaVision 寬銀幕與長焦鏡頭捕捉下,汽車在蜃景般的遠景中忽隱忽現,形成既遼闊又壓迫的視覺悖論。而這不只是對經典西部的致敬,更是一場無盡抗爭的寓言,無邊的空間在鏡頭裡收縮,角色彷彿被困於命運的迷宮,空間愈大,逃脫的可能性卻反而愈小。
在聲音的處理上,《一戰再戰》亦延續這份矛盾。強尼.格林伍德(Jonny Greenwood)的配樂雄渾卻又不安,以弦樂的滑音與吉他音牆,構築出幾近過載的張力,偶爾又在斷裂的靜默中反彈,幾個橋段只靠鋼琴的幾次重複音,就把角色推向臨界。當畫面在瘋狂與靜謐之間擺盪,音樂也在撕裂與沉默之間徘徊,安德森讓聲音參與敘事,也讓觀眾被卷入其中,既被敘事吞沒,也被逼迫去聆聽那份不安。

《一戰再戰》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華納兄弟電影
同時,安德森不以說教介入政治,而以諷刺與幽默折射現實。他讓笑聲裡滲入焦慮,將極端的荒誕與暴力化為戲劇張力。由西恩.潘(Sean Penn)飾演的洛克喬上校,藉誇張肢體演繹「可笑又可怖」的陽剛寓言,展現白人至上、卻又父權崩塌的精神狀態;佩爾菲迪亞的背叛使運動自內部支離破碎,巴柏的投身運動則混雜著迷戀與盲從,當革命的火焰冷卻,他們終須面對自身的平凡與怯懦。
三人的名字,其實也彼此呼應,各自構成象徵網絡:
佩爾菲迪亞之原文全名為「Perfidia Beverly Hills」,其名源自英語 perfidy,意為「背信棄義」,當這個充滿背叛意味的名字,與象徵華麗的姓氏「Beverly Hills」並置,便形成鮮明的反諷張力──優雅外表之下,潛伏著心機、欺瞞與偽裝的陰影。
洛克喬上校之原文全名為「Steven J. Lockjaw」,其名寓意是理想與信念,姓氏「Lockjaw」則指封口、緊閉,該詞在美式幽默中常被當作是滑稽的綽號,用以形容性格固執或滿口狠話的人;中間那個「J.」則為中產男性姓名的慣常格式,更增添一層對「正派美國男性」形象的挖苦。
相形之下,巴柏之原文全名「Bob Ferguson」──典型而平庸的中產白人名字──則如其生活軌跡般回歸平庸。「Bob」在文化語境中,往往諷刺中庸的美式善良與庸俗的正義感,而「Ferguson」則源自蘇格蘭,「強壯之人」的寓意使整個名字帶有一種質樸、保守的力量。
而角色起名的方式,亦延伸至服裝造型。極右分子身著身分錯置的禮服,荒謬中自露破綻;革命穿戴實用衣著,則顯現行動的日常性。薇拉(Chase Infiniti 飾)以便利行動的裙裝,綁住青春意志卻也顯現能動性,塞吉歐(班尼西歐・戴托羅 飾)混搭空手道服與牛仔靴,成了身份疊層的縮影。
自角色姓名到服裝造型,安德森將現實社會中的意識形態,化作角色的肉身與皮膚,成為眾人存在的紋理,而黑色幽默描繪出理想主義的代價,這些革命者終究是唐吉訶德式的人物,徘徊於崇高與可笑之間。當戰場散去,他們回到愛與家庭,回到人性的根。安德森曾提醒:「這部電影談政治的程度,就像《不羈夜》(Boogie Nights,1997)談色情產業一樣。」政治只是表層,《一戰再戰》真正的主題始終是人──那個在歷史洪流中迷失又掙扎的人。

《一戰再戰》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華納兄弟電影
與其說《一戰再戰》的政治性是宏觀的政治現況,不如說它體現在家庭與個體的關係之中──情感與倫理層面的政治。安德森的鏡頭最終指向家庭,指向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巴柏隱姓埋名、獨自撫養薇拉,試圖與過去切割,父女間的互動溫柔而脆弱,宛如理想幻滅後的一線希望。當信仰崩塌、理想破滅,親情成了唯一可被信任的真實,此處的政治,不在體制之上,而在生活縫隙裡──在個體仍願意去愛、去承擔之中。
因此,電影最終的信念也不再是所謂的革命,而是愛。當巴柏數隔多年後面對新的挑戰,再度高喊「革命萬歲」(Viva la revolución),那聲呼喊早已超越政治,成為情感的釋放與自我救贖,革命在此轉化為尋找生命意義的方式,更是一場無聲的內在抗爭。
安德森將宏大的政治抽離出現實脈絡,轉化為對人性與時代精神的追問:當信仰崩塌、歷史沉默,愛與責任是否成為最後的庇護?

《一戰再戰》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華納兄弟電影

《一戰再戰》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華納兄弟電影
電影中,呈現在水面之上的政治是推動敘事的動力,與其說是政治表達,不如說是一場場暴力的展演,意識形態以具體的暴力形式在此顯影──從清洗反動分子、軍警合作鎮壓,到小鎮裡的互助組織網絡(滑板少年與移民避難所),再到由警察假扮的抗議者,一切的行動都在暴力中循環碰壁。安德森讓政治語言成為慣性動作,使觀眾在慣性中逐漸感受到虛無,革命於是失去了方向,只剩慣性與餘音。
當「革命萬歲」回到家庭尺度,它也轉化為一道倫理政治的問題:如何讓抵抗的能量得以傳遞,而不再重演傷害?這樣的處理與《阿爾及爾之戰》(The Battle of Algiers,1966)中的的革命敘事迥異,後者以肉體對抗與暴力對位揭示其意識形態,讓解放的意志在血與火中顯影;安德森則讓戰場移轉至人心──巴柏的呼喊與退讓,都是自我的辯證,探討一場以愛為名的不流血革命。
口號的回響穿梭於不同場域,而每次呼喊都召喚出歷史與群體的共振。最終,薇拉接過父親的遺緒,為自己的理念再度踏上路途,革命語言由父輩的戰鬥口號,轉化為子女的情感記憶,成為跨世代的傳承,政治的火焰在此轉為情感的光,理想從運動變成體驗,從宏大敘事化為個體的感性政治。
安德森於片中刻意保留那句西語喊聲的多重語義:它屬於拉美左翼的歷史,也屬於美墨邊境的文化回音,既是真誠的吶喊,也是對自身神話的諷刺。角色們「喊革命多、談政治少」,暴力的循環則讓一切抵抗都顯得徒勞。於是那句口號便成為安德森的疏離裝置,既能燃起情緒,也暴露無力。回到《葡萄園》的反文化哀歌脈絡,它既是紀念,也是表演;而在《一戰再戰》中,它終於化為具身的感性政治,一種以情感為起點、以傳遞為目的的抵抗方式。

《一戰再戰》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華納兄弟電影
《一戰再戰》的魅力,在於多重聲部的交響樂,動作場面的張力、作者電影的深度、黑色幽默的反諷、音樂的實驗性,在此交織成一部既奔放又節制,在混亂中仍能保持節奏的作品,它令人捧腹,也令人心驚,既熱血沸騰,又不寒而慄。
這或許是安德森至今最具娛樂性,同時也最具冒險精神的電影,將其過往創作的風格與主題重新聚攏──家庭悲喜劇與政治寓言、史詩的格局與詩的凝視──交錯出新的電影語法。觀眾既能在其中感受感官的狂熱,也能在影像的縫隙間,聽見歷史的迴聲,《一戰再戰》承繼《黑金企業》的史詩雄心,又延續《性本惡》的戲謔靈魂,最終凝成一部寓言,既不歌頌,也不審判,只以影像的形式追問:我們如何繼續相信?
在這個撕裂的年代,安德森以影像回應現實,讓電影重新成為對時代的低語,《一戰再戰》最終留下的,不只是氣勢與形式,而是一種持續的節奏,在歷史的廢墟裡,仍有人尋找意義的呼吸。當煙霧散盡,電影仍在燃燒,為絕望留下微光。

《一戰再戰》電影劇照/劇照提供:華納兄弟電影
劇照提供/華納兄弟電影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