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7.25
By 文字裡的貓
《生生長流》:生命的韌性是從石縫裡創造一朵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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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無名小花
獨自生長
在一座大山的裂縫裡
──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一隻狼在放哨》(In the Shadow of Tress:The Collected Poetry of Abbas Kiarostami,2018)
活著,是儘管生長在山地的裂縫裡,仍會發光:觀看阿巴斯的電影/文字創作,總是會落入他克制、抒情、悠緩的敘事氛圍,繼而漫生出對萬事萬物的理解與共感,於是生情。阿巴斯的電影如詩,寫的詩則如電影;他的影像作品與文學創作總是向世界寄予最為溫潤、專注的凝視──有時寂寞,有時安凝,有時如一道刺骨冷風般鋒利,而有時,是一朵小花,在巨大的裂隙中,仍向著光留下生命的力度。
一九九〇年伊朗大地震,強烈的十級震度,造成伊朗西北部地區嚴重的傷亡和破壞,死亡人數估計高達三萬至五萬。一九九二年,阿巴斯向這場天災中受災的人們遞出他的人本關懷:他化身為《生生長流》(And Life Goes On…,1992)中的導演角色,和兒子啟程朝地震的受災地區走去。表面上是為了尋找《何處是我朋友的家》(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1987)裡飾演主角阿默德的小男演員,但在斷垣殘壁間不斷移動的過程,這趟旅行默默地偏離了方向,向著生靈、泥沼、裂縫柔軟了起來,最後成歌。
電影從導演和兒子嘗試進入災區開始,描述他們在公路與山坡蜿蜒道路之間兜兜轉轉,經過山崩地裂、斷垣殘壁,沿路問了不少路人,嘗試去到村鎮「科克」,尋找小演員與他的哥哥,確認他們是否安好。

《生生長流》電影劇照/劇照來源:台北金馬影展
這是一個由個人意志的「探問」開啟,隨著身體運動逐漸變形的旅行。當觀者隨著角色深入,會發現生命的韌性與能量原來一直都在破壞中茂長,安置所有人類的負傷,而傷痕將在這片土地上找到屬於它的心靈歸處──故事給予的豐盛情感隨著車子的前進逐漸立體,最後擴大成慈悲的世界觀──這正是《生生長流》欲達到的情感目的。
在許多阿巴斯的電影中,總會發現一部車,與他的駕駛人(角色),以及不斷移動的過程,《生生長流》亦然。這一趟有感情根基、有所尋索的公路之旅,將車子比作攝影機,讓觀者由內向外,再由外向內地穿梭在場景之間;紀錄片式的手法營造出「真實」且「通透」的假象/幻覺,再從真實假象中創造不真實的情境,直指生命本質性的荒謬與無常,讓觀眾與進入車內的角色發生關係,最終走回內在溫柔的情感源頭,找到活著的核心意義。
而觀眾要先跟著阿巴斯的運動,觀看他是如何形容「活著」,且主動放棄文明建構的完美空間敘事,才能在文明的荒野中「看見」無限可能的生命視野,這才是完成阿巴斯電影最富詩意之處。
當觀者以低門檻(一輛車)進入故事,並參與觀景的鏡頭,電影敘事便能營造出一個偽真實的紀錄假象,悄悄地向外構築出一座迷宮。電影中的角色與觀眾身在其中,跟著車子一起「迷路」,一起遁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未知迷霧,瓦解自我行動的原有意義,迎向不可預知的多重路徑可能性。

《生生長流》電影劇照/劇照來源:台北金馬影展
這個「瓦解」的過程,是角色慢慢地離開原有的秩序/目的,一步步踏入另一個破碎的影像空間的移動路徑:在那裡,文明社會的秩序被自然力量摧毀殆盡,周遭地景形成斷裂的荒墟。放眼望去,是散佚、失序的斷簡殘篇;家屋面目全非,生活本身陡然被抹去面容,沒有人知道該如何照著原來的容貌繼續過下去。
但就在這個脆弱、破敗的文明廢墟空間中,阿巴斯低頭辨識,找出了生命本身的形狀與技藝。
片中每一個被凝望、或者有所對話的角色,都在最低限度的生存條件下,用自己的方式向外展現出,如何面對最純粹的生命野宴:樹林間的嬰孩躺在臨時搭建的吊床裡,從周遭散落的物品,看得出來嬰兒的母親仍然努力再建立一個家;出演《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老爺爺的演員,在抱怨完「只會要老演員裝駝來顯得更老根本不是藝術」後,說了「但現在活著就是藝術」;一對戀人在大地震重創家園後三天仍開心地準備婚禮,違背守喪之禮的男子成了貫穿本片最動人的告白──對阿巴斯鏡頭下的伊朗人而言,破碎瓦礫是喜悅的星辰,臨時搭建的帳篷是愛的所在,而活著就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