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7.22
By 張硯拓
《超人》:在螢光水族箱前喝一杯療癒的熱可可
詹姆斯.岡恩的《超人》北美首週末票房是挺好的 1.25 億美金,雖然國際票房相對弱,但 A- 的 CinemaScore 和 92% 的爛番茄觀眾好評顯示後勢可期,華納應該是正「審慎樂觀」吧。本片為全新的 DC 宇宙(DC Universe)開了新局,這裡的新局是一個徬徨、單純、偶爾仍會意氣用事,還摸不準自己與社會體制及「理念」間的關係的克拉克;這裡的新局也是繽紛的色調,活潑的場景,電力滿到近乎聒噪的配角們,以及不時迸出玩心的節奏和攝影。
至於我,在看完試片後的五天又去二刷,覺得它的三項缺陷依然顯眼,但我再次看得很開心,甚至更享受了──為什麼?
這部《超人》的劇本,為克拉克設定了兩個難題,藉此討論「超級英雄」的概念本身:一是質疑他擅自介入地緣衝突、自認「做對的事」而不甩國家/國際政治體制,二是透過揭露他的「真實出身」顛覆天命,攪動社會大眾(及他自己)看待他的眼光。這兩個提問都很當代、當下,前者關乎英雄意志與國家秩序的例外狀態如何互動,是從《黑暗騎士》到《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都在談的;後者則凸顯本片的關鍵字 alien──是外星人也是異己、外來之意──這個「外來者不善」的想像,是統治階級召喚恐懼、鞏固共同體認同、合理化控制的工具。
可惜最後,這兩題都成了我心目中、這個劇本的缺陷。邊境衝突被交給正義幫解決,只以 Rick Flag Sr. 的低頭嘆氣暗示這個思辨會有系列後續;「氪星之子」的真相更因為路瑟的陰謀被拆穿、「超人救了大家」就糊弄過去了──我實在懷疑,大眾(酸民)的信任真的這麼容易贏回嗎?路瑟是不是壞蛋,跟超人的動機是否純正,不是應該是兩件事嗎?
(而且,只要讓超人最後在路瑟飛船上的「演講」被 somehow 播送給全世界聽,這題就會收得好一點,怎麼沒想到咧?)
不過,上面的挑惕並不是要說本片失敗,而是相反:我想談談為什麼,即使有這些不足,我在看的兩次當下,其實都不在意。

《超人》工作照/華納兄弟 提供
很懂說故事的導演
要談《超人》的好看,可以從詹姆斯.岡恩的戰績說起。讓他躍入大眾視野的《星際異攻隊》(2014)儘管只是第三部導演長片,當時的岡恩已有近二十年的編劇經驗。進入正大肆擴張的 MCU,改編一群其實沒有很被在乎的角色,獲得的自由空間,讓他的風格得以發揮;那之後因緣際會被挖角到 DC,執掌《自殺突擊隊:集結》(2021)和延伸影集《和平使者》(2022),最終讓他走到這裡,成為 DCU 的掌門。
綜觀岡恩作品,最外顯的特質是他很會拍群戲,透過多人的 dynamic 建立個別角色魅力,而且幾乎都立體。他也很會拍奇觀,且不是讓人震懾、仰望式的,而是玩心噴發、叫人「WTF」的。他還擅長用歌曲,往往和繽紛的視覺搭配、相加乘,而且品味甚好。於是他的故事一向歡鬧,甚至會塞滿過多的人事物──但他就是能夠辦到,讓敘事不失焦。
對我來說,岡恩的玩鬧則是有些時候,不免流露出「這一切都是玩玩罷了」的輕浮。譬如《星際異攻隊2》(2017)的勇度屠殺一整船叛徒,那樣把殺人「嘉年華化」,就有點踩到我底線;或《自殺突擊隊:集結》殺了許多配角當有趣,或《星際異攻隊3》(2023)直接死掉一整顆星球⋯⋯;但這也凸顯了其他時候,當他真的很在意的角色,就會非常在意──《星際異攻隊2》的勇度之死、《星際異攻隊3》火箭的可愛夥伴們⋯⋯岡恩非常會捕捉人際情誼,將之轉換成角色情緒,再流暢、連貫地傳達給觀眾。
而說到底,身為一位導演,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了。這在如今的商業片卻很稀缺。
在《超人》片中,有個小段落是賣小吃的馬利之死,這段的殘酷(比起剩下全片)來得又快又駭人,觀眾應該都嚇到了。連克拉克也號哭了一陣。但這場戲過去,此角的作用就結束了,即使片末有個報紙頭條聊表(劇本的)心意,戲外的你我,說實話大概早就忘了。而這就是敘事的功力──在戲院的魔術時空裡,將觀眾的注意力與情緒牽著走,連帶變得健忘。

《超人》劇照/華納兄弟 提供
緊抓不放的情緒核心
所以,《超人》的情緒拉力是什麼?在情節上,本片從頭到尾都是超人在對(路瑟一手策劃的)各種危機作出反應,身為史上最強的超人類,他的「全能」讓他變得「任何危機都應該要處理」,這不只是外在期待,也是內在的責任感:「因為我可以,所以我必須」,換個說法就是「with great power⋯⋯(下略)」;同時,他一定相信自己在做「對」的事,當這個信仰被質疑了,他就會想證明自己。
這部劇本的外在驅動力,就是超人不斷想證明自己、卻力不從心的那股焦慮。從露薏絲的(證明她是腦袋清楚的好記者的)犀利質問,到路人說「也許你不該介入那戰爭」,到身世訊息的反噬、網路酸猴的雜音,甚至是路瑟當面嗆他自命清高,這些都不是在挑戰超人的能力,而是他的動機。偏偏所謂動機,所謂初衷,是即使有蓋世神力,或最純善的心,都很難一次「證明」的。
於是他越著急,越壞事。想行事磊落卻連累好人,想放過怪獸又被笑天真,想救狗狗被說是瘋狗,#superman 變成 #supershit⋯⋯明明我就在做對的事(people are going to die!),為什麼你們不放過我?為什麼連你都不相信我?為什麼我也不相信自己了?
這整個過程,克拉克的無助、著急、怒氣,都清清楚楚。這就是詹姆斯.岡恩與擔綱演繹的大衛.科倫斯韋讓角色「活起來」的成就。而隨著他從地面打上天,打進其他次元,跟黑洞奮戰,也跟自己沒有人性的一面(也等於氪星原始設定那一面)奮戰,克拉克終於意識到所謂的「證明」,只能自己給自己。在這真相已死的年代,對外的證明不會有盡頭,我們終究只能一步一步,做對的事,停止懷疑自己,也停止無盡地懷疑他人。因爲 that's the real punk rock。

《超人》劇照/華納兄弟 提供
You'll believe a man can fly
寫到這裡,再回頭看前述兩個缺陷,也就理解了:《超人》不是真的要討論英雄的存在與體制之矛盾,也沒有真的想辯證大眾該不該信任一個神一般的外星人。這都只是劇本寫來動搖主角意志的工具,當克拉克自己相信了──而且謝天謝地沒有怪大叔跑出來嗆聲「do you bleed??」──角色線就完成了,就足夠了。
這之外,本片的敘事在私人小 moments 與家國大危機之間靈活跳躍,調性有趣(fun),光色亮眼;露薏絲在人身與名聲上都救了克拉克,主體性十足;取代(過往的)露薏絲被超人拯救的則是狗狗,取材自岡恩的真狗小津(Ozu)的牠不是萌寵花瓶,是真的有劇情貢獻;全片攝影也活潑,各種第一/二/三人稱的飛行鏡頭讓 27 年前《超人》(1978)的標語「You'll believe a man can fly」得到新世紀的實現:他飛得昂揚,飛得自信,飛得熱血,也有時飛得急切和悲壯──關於一部超人電影,最值得感受的,就是這了吧。
但是但是,我還是想提本片的三號缺陷。因為不想重述那些「被講過一萬遍的」,劇本直接預設觀眾熟知所有配角,不只英雄和反派們,還有星球日報的眾人──讓我在映後短評寫下了:
過往在《星際異攻隊》、《自殺突擊隊:集結》與《生物突擊隊》把三隊不知名的英雄成功「介紹」給觀眾的岡恩,這次反其道而行,在訴說起源與大開大闔一套熱鬧的宇宙之間,直接選擇後者。於是在熟稔漫畫(與漫畫英雄片)的粉絲與無知的大眾之間,他選擇了前者。
一方面,這可能是想先鞏固英雄片的核心客群,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判斷 Z 世代已經習慣了「前提斷裂」的影像敘事,但本片的國際票房稍弱,會否就是這帶來的門檻所致?

《超人》劇照/華納兄弟 提供
新世代需要的超人
最後,《超人》上映之後不出所料,引起了論戰,由擅長顛覆主流和邊緣、對強弱階序興趣缺缺的岡恩來拍(這麼多人在乎的)超人,會出事好像不意外。這背後還有漫畫素材的百年歷史,以及上一個 DC 宇宙遺留下來的恩怨,都不是我足夠了解、能夠置喙的。但我感覺,有一小部分說著 this is not my superman 的聲音,是無法接受這版的超人少了神性、多了人性,無法接受他無視自己的優越,毫不猶豫相信人類,甚至還以邊緣者自居、一心只想著弱勢,當他說狗狗「在外面孤零零的,一定很害怕」,其實是在說自己。
我也能想像,如果只在銀幕上看過陽剛、自信、alpha 感滿滿的超人,很容易視他為慕強心理的終極依託。對這些粉絲來說,如果連超人都會示弱,會不沈著,會不知所措,會這麼狼狽、一開場就倒地吐血,他們的仰望與投射,可都要崩裂了。
但我也相信──應該說希望──這些徬徨、挫折與無助感,或許是更貼合這時代的焦慮,可以帶來共鳴的。岡恩拍了一部不怕胡鬧的電影,片中有個不怕自嘲的超人(「我有時候真的很白目!」),這樣的玩心,以及屢屢直沖天際、擁抱朝陽的美妙奇觀(wonder),就是讓我微笑的,對故事的愛與誠意。
無論最終票房如何,這座新宇宙的開場不會是終局,應該是肯定的。這真是太好了。畢竟我還想看到更多、小倆口在螢光水族箱前喝可可、說情話,那樣的場面呀。

《超人》劇照/華納兄弟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