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29

By 釀電影

美貌是短暫的暴君──談《The Ugly Stepsister》和《懼裂》的兩種肉體恐怖

讀者投稿/姚金佑

古希臘的哲學家第歐根尼曾説過這樣一句話:「美貌是短暫的暴君」。近來海外一部挪威電影《The Ugly Stepsister》就是對這句話的一種影視探索。《The Ugly Stepsister》由艾蜜莉.布里西菲爾特(Emilie Blichfeldt)自編自導,故事改編自格林童話的《灰姑娘》,改以仙杜瑞拉的繼姐為視角進行新的敘事。自從該作品面世以來,看過的人紛紛形容這是一部恐怖片──除了結局是大家所熟悉的,繼姐最後為了能夠穿上王子撿到的高跟鞋,不惜「削足適履」之外,還因為遍佈戲内的各種血腥與恐怖。布里西菲爾特在訪談中就表示過,這部戲除了在故事情節上參考了格林童話,電影的靈感還來自於大衛.柯能堡。

換句話說,《The Ugly Stepsister》可被視為一部肉體恐怖片。然而也有人指出,本片在對美貌的探討以及肉體恐怖意象的深度上不及 2024 年的《懼裂》(The Substance)。但筆者更感興趣的,其實是探討兩片中各自的肉體恐怖,到底有甚麼關鍵差別。

先從故事概要談起。《懼裂》說的是過氣的好萊塢明星伊麗莎白,如今在電視台主持健美操節目,卻因為年老被迫退休。她決定接受回春療程,注射藥劑「蛻變」出另一個自己──這個名叫「蘇」的年輕版本讓她重獲萬千寵愛,獲得新節目、與少男約會;但同時,她必須每個星期與原本的自己輪替,一旦違反,本體就會加速衰老。

《The Ugly Stepsister》海報/IMDb

《The Ugly Stepsister》海報/IMDb

《The Ugly Stepsister》的故事,則聚焦在灰姑娘的繼姐埃爾維拉,她的容貌總被人說不好看,但她卻陶醉在王子的詩集中,夢想有一天嫁給王子。隨著母親嫁給仙杜瑞拉的父親,再到繼父死去,她由承受他人對容貌與階級的雙重歧視,到獲得王子舞會的邀請,於是孤注一擲,暴力地修整鼻子、刺穿眼皮戴睫毛,乃至吃下絛蟲卵,讓絛蟲吞食自己吞下的食物,她便可以肆意地進食。

雖然兩部作品都涉及女主角對美貌的渴望(或欲望),但《懼裂》更多是在處理盤踞内心深處的誘惑,而《The Ugly Stepsister》則著力於外界對於身體容貌的凝視和批評。這些也都分別表現在情節安排上──

《懼裂》劇照/CATCHPLAY+ 提供

《懼裂》劇照/CATCHPLAY+ 提供

《懼裂》中,伊麗莎白注射藥劑,催生出另一個自己,而若這個星期意識轉換到青春少女蘇身上,那麽家中躺如死屍的便是伊麗莎白,反之亦然。所以本片的場景不多,除了一些街景之外,剩下的往往就是家宅與電視台。電視台是各種燈光照射,色樂多樣,面對萬千觀眾;家宅卻是寂寥靜穆,冷峻而沉鬱,只能觀賞另一個自己上個禮拜在電視台綻放的光彩。兩種場景,構築出兩個自我的鬥爭,也是内心的鬥爭。

而當蘇因與少男狂歡而忘記及時回到伊麗莎白的身體,本體的手指便加速衰老,老如百歲老人的一根指頭;之後又犯,這股衰老便蔓延至腿與臉。當伊麗莎白看著自己逐漸衰老,幾番打電話去投訴說「她」不遵守約定──電話的另一頭卻回應:沒有你和她,你們是同一的。當初的意識,隨著轉換到一個風華正茂的軀殼上,彷彿隨著誘惑而獨立為王,分裂出另一個自主的意識,與本來的自己爭奪生命的時間。

《The Ugly Stepsister》劇照/IMDb

《The Ugly Stepsister》劇照/IMDb

但是,在《The Ugly Stepsister》中,埃爾維拉先是受到仙杜瑞拉的階級歧視;當繼父去世,家中復歸貧窮,母親更對她嫁給王子的美夢極盡嘲諷,要她「照照鏡子」;當她幸運地獲得王子舞會的邀請,到修身學校裏進習,又受盡老師對她容貌身體上的侮辱。一次在山中,恰好遇到正在小便的王子,隨從發現了正在偷看的埃爾維拉,要她與王子共度春宵,王子扭頭一瞥,冷冷撇下一句「我可不想上這種東西」。由始至終,示於人前的都是埃爾維拉的這副容貌與身體,她沒得像伊麗莎白那般用藥生出另一個自己,以新生的身分面對世界。

導演布里西菲爾特在訪談中也透露,她想打破「美麗是要付出痛苦的代價」這種價值觀,因為這種價值觀所折射的,正是現實中各種扭曲的醫美與違反健康的塑形文化。如此回看,伊麗莎白除了一開始在廁所裡偷聽到電視台經理批評自己容顔衰老,許多時候都以蘇的肉身示人,片中再也鮮見外人對伊麗莎白的惡言惡語。所以,這毋寧是屬於她個人面對自己的心魔與誘惑的自我鬥爭。

《懼裂》劇照/CATCHPLAY+ 提供

《懼裂》劇照/CATCHPLAY+ 提供

兩個女角色,一個將難以接納的自己永遠藏在家宅深處,一個是受世界的語言所驅動,不斷往自己身上添加,添加各種別人的要求。這種分別,使戲中的肉體恐怖有相應的分殊。《懼裂》中,貪婪的蘇頑强地佔據意識,許多天不曾回到藏在深處的那副本體,直至某刻,身體的不適與血流使她不得不做回伊麗莎白。伊麗莎白一醒過來,頭禿髮脫,滿身皺皮,皮肉垂疊,彷彿不止百歲而是幾百歲。這種恐怖,是前面不曾表露,一路囤積下來,在回到那扇門後,一下子爆發出來的,使觀眾難以直視。且電影還不止於此。陰差陽錯之下,蘇重生並殺死了伊麗莎白,如常出席電視台節目。但唇亡齒寒,母體不在,蘇也難以維持下去,只好從正在表演的舞臺上逃離,誰知這回變成的不是伊麗莎白,也不是巫婆似的怪人,而是一頭混雜兩張臉孔、五官四肢錯位的怪物,血淋淋又濕漉漉,比不久前的恐怖感有過之而無不及,一下子將肉體恐怖書寫極致。

而在《The Ugly Stepsister》的肉體恐怖,卻是另一種風景。埃爾維拉沒有像伊麗莎白那般將自己的身體關在門後,也因而不滿於自身的各種特質。先是讓醫生在自己的鼻梁上敲錘,之後為了擁有美艷的睫毛,又讓醫生在眼袋邊上一針一針地穿透皮肉,將那瓣睫毛縫合上去。這些畫面,電影鏡頭全都鉅細彌遺地呈現在觀眾眼前,比《懼裂》更早地灑出血腥的種子。爾後,埃爾維拉服下那顆絛蟲卵,她一路大吃特吃,一味地迎合外面這個世界的各種審美,一直與仙杜瑞拉針鋒相對,執著於王子的愛,以及穿上那隻象徵婚姻的高跟鞋。自卑,貪婪,執著,一如她在自己身體上添加的各種「美」,在她體内深處滋養著某種東西。

《The Ugly Stepsister》劇照/IMDb

《The Ugly Stepsister》劇照/IMDb

電影的結局,灰姑娘隨王子離去,母親與昨晚認識的貴族正享魚水之歡,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埃爾維拉與她的妹妹阿爾瑪。阿爾瑪成了她的拯救者,餵她吃下解藥,下一秒,一條長而靈活的白蟲,從埃爾維拉張大的嘴裏探出來。阿爾瑪抓住蟲,慢慢地抽出,堆疊起來,有如十二指腸一般長,其上濡染著渾濁的液體,是埃爾維拉的唾液,是她的血,也是過去以來世界施給她的一切。這一幕,雖與《懼裂》的結尾一樣有著某種標誌性,但綜觀全片,《The Ugly Stepsister》的肉體恐怖表現還是較為漸進式,使觀眾對於最後這幕有心理準備。

兩種題材,兩種焦點,引向兩種肉體恐怖。看電影時畏懼於視覺上的恐怖,彷彿肉體恐怖是藝術作品中才會出現的極端表達,與人們的生活仍有一段距離。然而,正如布里西菲爾特所言,儘管《The Ugly Stepsister》故事設定在童話中的北歐古時,但片中的各種整容與塑形文化,無不指向當今時代。肉體恐怖並非只作為本身的存在而存在,而是在將某種價值表述推向極致。「美貌是短暫的暴君」,第歐根尼幾千年前説過的這番話,既道出兩部電影的理念,也好像預言了美貌與肉體恐怖之間,微妙的内在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