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4.05
By 釀電影
觀看與行走:蔡明亮的《西寧國宅》散策
讀者投稿/簡子涵
西寧國宅建於 1981 年,在啟用四十多年後,由於建築物老舊,預計於 2025 年完成拆除,2026 年開始社會住宅改建作業,「西寧」將走入歷史,並更名為福星社會住宅。西寧國宅所在地為中央市場的原址,其前身為台北市中央卸賣市場,是蔬果生鮮批發的集散地;1974 年中央市場關閉,於 1978 年同其他攤商移至環南市場,原有地址改為西寧國宅。後者也承襲過去土地的歷史痕跡,於國宅一樓至地下一樓設置西寧市場,將過往的生活與人情,揉進新新生的地景裡。
電影《西寧國宅》(Xining Public Housing,2024)為公共藝術計劃「給平凡人的萬華散策」中的一項委託製作,邀請過去曾以《海角天涯》(All the Corners of the World,1989)、《洞》(The Hole,1998)等作品於西寧國宅取景的蔡明亮導演,在建築物即將消逝前,手把手帶著觀眾,再細細地回望一眼。

《西寧國宅》電影劇照/IMDb
清淡、安靜地觀看
延續著蔡明亮近年作品的去敘事化風格,《西寧國宅》全片無劇情、無對白,偏向一種全然的紀錄與觀看。但相比於他的其他作品,本片鏡頭變化似乎更為豐富,其中反映出的作者視角、乃至引導觀眾的視線都格外有趣。由市場的入口開始,通往地下一樓的階梯在落地後向兩側展開,攤商忙碌,採買的客人來來去去——《西寧國宅》開場鏡頭似乎將鏡位放置於地面,觀眾望向階梯的視線傾斜,場景雜亂,讓人有股席地而坐、並將身體縮在物件之間觀看的錯覺。類似的感受多次出現於電影中,包含一幕拍攝停車場出入口間歇來去的車流,前景看不清的靜物,讓觀眾好似跟著攝影機,藏在某根柱子後方,靜靜地隱身。
除此之外,蔡明亮也多次將鏡頭置放於高處,使得角度像安在天花板的監視器一般,斜斜地錄下建築內的樣貌。其中,我格外偏愛商家老闆與員工聚在一起包水餃的畫面,捏緊麵皮、填入餡料的手勢輕巧且連續,日子的節奏鮮明,其鏡頭位置營造一股窺視的感受,我們並非直接、毫無掩蓋地直視,而是在市場錯落的物件之中,凝望生活的動態。
除了空景,導演亦多次引領觀眾與他一同觀看國宅內的臉龐,即使幾個人物特寫均與《你的臉》(Your Face,2018)等片中慣用的目光相同,卻有一顆鏡頭帶著差異,在我看來特別地迷人。

《西寧國宅》電影劇照/IMDb
那顆鏡頭所包含的幀幀畫面中,觀眾隱匿在物件後,而物件與鏡頭靠得太近,致使觀眾無法分辨是什麼物品,但也因此形成一道模糊的前景,為觀者與被觀看者拉開距離。是以,鏡頭中央的老婦彷彿是一幅裱裝在畫框中的動態圖像,有時整理因隔得太遠、被前景遮掩住的商品,有時與框外的客人寒暄。地下一樓的市場裡光線昏暗,遠觀的鏡頭為了窺看而將焦距拉長,作為螢幕後的觀眾,看見的影像充滿顆粒感,彷彿一張張抽屜裡的老照片,在歲月裡朦朧。
這幅畫面的迷人處不真正在那樣的時光感,而是與前文所述的「窺視」之間的關係。過去無論是在《日子》(Days,2023)、《行者》(Walker,2012)或《你的臉》等作品,導演的視線都相對地顯眼與張揚,與被攝者之間存在著一種顯性的觀看關係。《西寧國宅》依然能見得相似的觀看,卻也置入了更多隱性的窺探。正如這個特寫中,我們秘密地隱匿在市場的縫隙,專注地凝視那一張動人且叫人為之著迷的臉孔;同時小心地避免打擾,像是呵護初生的雛鳥,我們目光輕巧地珍視那團蓬鬆的白髮、摺起的皺紋、斑斕的上衣,以及屬於日常的、平凡無奇的,卻閃爍著光點的生活日記。
相較於蔡明亮的早期作品總藏有憤怒,《西寧國宅》是在他過往的鏡頭語言中較少見到的語氣,近年蔡明亮的目光始終溫柔,影像織滿對日常的眷戀與愛慕。此作即使除卻了敘事,但觀看的意圖依然強烈,不過片中「窺視」的語彙,反倒讓原該濃郁的視線顯得清淡,致使日常的輪廓立體、線條柔和,時間的聲音也更為輕盈自然。

《西寧國宅》電影劇照/IMDb
於時光中漫開的「散策」軌跡
「散策」意旨在步行中,留意、觀賞沿路之景,蘊含特殊的情懷。是以,「給平凡人的萬華散策」藉「散策」一詞,對固著的公共藝術計劃作出變奏,縮短藝術與在地的距離,將創作的舉措、過程、情境與地景融合,並試著邀請組成地景的人、物件、時間與空間成為藝術行動的一部分。而《西寧國宅》作為其中的一項委制作品,其中一幕又一幕凝視的次序,亦銜接起一道步行的途徑,回應著「散策」的概念。
《西寧國宅》以西寧市場的地下一樓為行走的起點,走過豬肉攤、水餃店、魚販,看一眼角落的貓咪,晃過停車場。而後走到景福宮,觀察在販賣機前投幣的先生,再走回地上的建築內。凝望修理音響的老闆,目光在打烊的市場走廊逗留,再一點一點移步至樓上的住宅。在此,觀眾或可察覺一道由外逐步向內延伸的路徑,自歡騰、熱鬧的公共場域,步步往靜謐、私人的記憶與空間移動;同樣地,觀眾亦是在這樣幽微的漫步過程裡,看見一絲導演過往作品的再現痕跡。
1998 年的《洞》圍繞著生活於西門町一帶的家庭,打掃旅店兼賣黃牛票的父母、失智的祖父、半工半讀的姊弟,一家五口為著家計在外奔波與碰撞,最終總要回到窄小卻仍是歸處的住家。因此,電影中觀眾得以反覆看見,西寧國宅內窄仄的房間與狹長的內裝,雕花的鐵門在演員進出畫面的流動裡開闔,住戶信箱構成一整面的牆,厚重的電梯門關得緩慢。如今,這些畫面於《西寧國宅》接續重現,少了敘事主導,多了人煙在歲月裡的沉積,像是香火在桌面燻上一層油煙的薄膜。

《西寧國宅》電影劇照/IMDb
在此,被特寫的不再是演員的面容,而是曾經活動於虛構電影中的角色體現於人世中的真實樣貌。這些真實的臉孔安睡的床鋪不一,擺設的神明桌亦不同。當年作為拍攝地的西寧國宅,二十幾年後長出了肉身,以臥房裡飄動的衛生紙、飯廳堆積的雜物堆、擺設水晶洞的書桌為媒材,顯影為一組四人的家庭、一對年老的姐妹、一位年邁的先生。
是以,「散策」不僅是物理上的走過,更是作者自身創作軌跡的延展、交疊與呼應。當社宅邁入晚年、迎來拆除重建的更迭節點,蔡明亮亦走入創作生涯的中後期,而當年的情感彷彿揉製成了茶餅,於時間裡發酵。此時,注入熱水讓葉肉開展,茶湯於是在既有的風味上,飄散出了新的芬芳;時光凝結而後融解,相變過程裡吸收了無數變因,在建築消解前,再次結晶為一件得以被典藏的散策提案,給予過去未曾參與、未來無法經驗的觀眾們傾慕它的機會。
電影播放至第 62 分鐘,老舊的玻璃窗外擺放著一盆紫紅色的蘭花。蘭花抽出枝枒,顏色因沾了灰塵的窗而降低明度,低飽和的色彩在風中細碎地晃動。窗框作為畫框,留下這幅靜物畫。作為觀眾,我看得入迷,而後電影結束,《西寧國宅》就這麼停留在影像裡。

《西寧國宅》電影劇照/IMDb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