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3.25
By Lizzy
《白雪公主》:想要迎合所有人,卻誰都沒能討好
迪士尼真人版《白雪公主》(Snow White,2025),裡面的魔鏡照出的是片商搖擺的心思,以及拍一部現代商業大片,究竟多麼如履薄冰,既要討好原作支持者,也要賦予時代新意。為了讓目標觀眾極大化,許多敏感主題的處理變得綁手綁腳,例如:小矮人角色究竟該如何呈現才「正確」?白雪公主的名稱由來能不能改?歌能刪掉幾首?⋯⋯等等。當有那麼多新概念要塞進去、那麼多龐雜的意見要照顧,拼裝的過程進退失據,就犧牲了故事本身的潛力及流暢度。
新版《白雪公主》的故事骨架與 1937 年舊作《白雪公主》(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大致相似,白雪公主(瑞秋曾格勒飾演)的繼母壞皇后(蓋兒加朵飾演)忌妒公主美貌,派獵人殺害公主。公主逃到森林裡遇上七個小矮人,壞皇后仍不放棄,扮成老嫗拿毒蘋果毒死公主,只有真愛之吻能救她⋯⋯
不過,舊版畢竟是 88 年前的作品了,有許多內容需要調整。比方說,1937 年的那位白雪公主,對著許願池許下的唯一願望是找到愛人,被壞皇后追殺後只能等人營救或親吻,走進七矮人的家裡都還沒知會主人就開心打掃,後來還得吻每個矮人的光頭,死裡逃生一覺醒來見到王子就要跟人結婚去⋯⋯觀眾不用多「覺醒」也知道這些內容過時了。此外,舊版劇情較為單薄,多數時間只是看白雪公主在森林裡跟動物及小矮人相處,甚至還要花五分鐘看小矮人們心不甘情不願地替彼此洗澡,若將這些橋段逐鏡照本宣科真人化,難以吸引現代觀眾。

《白雪公主》劇照/IMDb
來到 2025 年的新版,花了不少心思讓白雪公主角色更為立體、主動,例如片頭加進的開場舞,發生時間是白雪公主的童年,不僅展現白雪公主的父母是她的好榜樣,也將她的王位繼承人身分與對人民的關愛相連結,因此其後與繼母的衝突更有意義,不只是「誰最美麗」之爭。至於公主的奇特短髮造型,片中也以一個畫面輕巧地解釋。
舊版的白雪公主,在小矮人家召喚許多森林小動物一起幫忙打掃,一邊唱著〈Whistle While You Work〉;不過,相信任何看過《曼哈頓奇緣》(2007)的人都不願再看小動物幫忙洗碗盤了,而且進入 21 世紀,小女生觀眾們也不想見到白雪公主獨自幫七個小矮人打掃吧。於是新版的〈Whistle While You Work〉,改由白雪公主指揮矮人們整理全家,舞蹈編排充滿活力,加上瑞秋曾格勒的魅力,跟舊版相比毫不失色。
新版也不再有王子角色,因此白雪公主的傾心對象,改為被壞皇后的惡劣統治逼到只能反抗的強納森,他在森林裡帶著同夥努力生存。這夥角色的設計讓人聯想到《俠盜王子羅賓漢》(1991),而領導者強納森與《魔髮奇緣》(2010)的大盜 Flynn Rider 有許多相似特質。公主與強納森來自不同背景,對世界的看法大異其趣,公主相信善良,強納森則因艱困的生活而憤世嫉俗,兩方差異帶來不少火花,在一曲諷刺逗趣的〈Princess Problems〉表露無遺,情愫在互動及鬥嘴中漸漸產生,他倆接近親吻的時刻,多了一首〈A Hand Meets A Hand〉來表心意,不像舊版的王子只跟公主見了一面就成了真愛、下次見面就是王子親吻昏迷中的公主。

《白雪公主》劇照/迪士尼 提供
新版解決許多過時觀念,更新至 21 世紀,並將傳統白雪公主故事經典句「the fairest of them all」裡頭「fair」一字能代表的兩個意義──beauty(美麗)和 justice(公正)──都強調出來。編劇選擇的公主與壞皇后最後對決方式很大膽,以「仁者無敵」的具象化來擊潰出於私慾的力量,這段安排就算擺在童話故事裡,仍是天真離譜到不可思議,但至少比舊版皇后的結局更有意思。
不過,重新詮釋的劇本還是製造出不少新問題。比方說,魔鏡的「選美標準」就令人疑惑,原本以為純粹是看外貌,但片尾魔鏡又開金口,表示白雪公主是由內心發散至外的美,因此勝過壞皇后。那麼,難道先前整個王國都沒有其他人的內心與外表綜合起來能美過邪惡皇后嗎?
新作也加入關於平等與分享的談話,暗示在壞皇后的暴政之下,人民只能挨餓受苦,但另一方面,小矮人們仍然忙著挖掘金閃閃的寶藏,這帶來很出戲的聯想──會不會矮人們拿幾顆鑽石換物資就能養活超多人?到底小矮人們挖寶石來做什麼?如果這些寶石最終得上繳至壞皇后的金庫(從皇后的言行和打扮看得出她對寶石的熱愛),那還比較說得通,否則若是反抗軍聰明一點,想辦法跟小矮人們學習挖寶石,豈不就可以輕鬆「濟貧」?

《白雪公主》劇照/IMDb
此外,小矮人有七位,劇本新加入的反抗軍角色也有七位,讓人忍不住猜想,是否曾有一版劇本試圖將小矮人換成反抗軍?但最終劇本將兩組人馬都留下來,變得疊床架屋,兩組角色都沒什麼特色,只有反抗軍裡的強納森與小矮人裡的「愛生氣」和「糊塗蛋」獲得較為突出的描繪。相較之下,舊版《白雪公主》只有一組角色需要處理,又受惠於動畫格式帶來的設計彈性,幾位小矮人顯得鮮明俏皮得多。
雪上加霜的是,在 2025 年,小矮人角色的存在本身就是動輒得咎的問題,先前《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男星彼得汀克萊傑曾批評《白雪公主》故事裡的矮人形象刻板又冒犯人,於是劇組最終決定以電腦合成影像(CGI)來生成矮人,並強調這些是「神奇生物」、不使用舊版的矮人(dwarf)稱呼,但他們與真人演員同框時,看起來好像會動的花園小精靈雕像(gnome),偶爾還帶點蠟像的質感,夾在卡通與真人之間,這種恐怖谷效應不是每個觀眾都能接受的。

《白雪公主》劇照/迪士尼 提供
此類調性雜亂的問題,也發生在其他角色上。例如壞皇后的衣著都以緊身設計為主,材質看起來都不太透氣,光看都覺得很難呼吸,反映出壞皇后帶來的嚴肅壓迫感,但她身上的珠寶看起來卻很假,顯得荒唐可笑,削弱她的邪惡氣質;劇組替強納森設計的服裝造型,讓他看起來有 90 年代 YA 電影男主角的氣息,雖然本身是好看的,但與整體環境似乎不很搭;白雪公主的服裝與造型更尷尬,該角在舊版卡通裡的經典髮型並不適合瑞秋曾格勒(應該說不適合多數真人),因此我對於少數能見到公主頭髮凌亂或溼透的時刻特別感激,而她身上的經典藍衣黃裙,質感竟像是租來的道具服,尤其那鮮亮的黃裙竟能歷經上山下海之後依舊如新,令人出戲,配上周遭不斷出現的「魔幻時刻」(Magic Hour)式光線,以及看起來有點虛假的場景,整體的虛偽感及廉價感難以忽視。

《白雪公主》劇照/迪士尼 提供
幾位要角的演出方式搭配起來,也不太一致。其中主角瑞秋曾格勒的唱功最為高竿,即使本片新曲記憶點不太夠,但仍唱得澎湃動人;此外她也是最明白自己在演一部音樂劇電影的演員,致力表現白雪公主的溫暖與堅毅,表演方式帶著些許誇張,如同她在《西城故事》(2021)那樣。然而《西》片整組演員的「戲劇感」比較一致,到了《白雪公主》卻有各演各的感覺。例如飾演強納森的安德魯伯納普雖然出身劇場,歌藝演技沒問題,但或許因為角色塑造扁平或是表演方式的選擇,顯得比較乏味,尤其與公主對唱時,氣場有些被比下去。
至於蓋兒加朵,她從來不是演技取勝的演員,演起壞皇后的邪惡氣場一直不太夠,她試圖擠出誇張、戲劇化的呈現,但頗為尷尬勉強,無法表現出這角色的可憎可怖,並且由於加朵的歌喉與曾格勒的段數差太遠,使得壞皇后的新歌曲〈All is Fair〉反而成為扣分項目。
目前迪士尼的真人化重製電影裡,《白雪公主》與舊版相隔最久,改編難度也特別高。其他片商以白雪公主為靈感編寫的故事如《公主與狩獵者》(2012),沒有自家舊作的包袱,可以改得很開心,也更能呼應現代觀點,相較之下《白雪公主》顯得處處受限,劇組的創意宛如跟童話原著的白雪公主一起被鎖在玻璃棺材裡,不得翻身,毫無生氣。從前製階段,就有好幾群人望著玻璃棺材指指點點,幾乎怎麼做都不對,有小矮人不對,沒小矮人也不對,照原版拍不對,不照原版拍也不對。

《白雪公主》劇照/IMDb
當然,舊版《白雪公主》作為史上第一部長篇動畫電影,重要地位不在話下,新版亦對舊作有不少致敬,例如七矮人在橋上的側影、或是壞皇后變身老巫婆時牆上的影子、還有魔鏡的樣貌等等。
但其實我更想看到導演馬克偉柏跟劇組躲在某個與世隔絕的環境裡,照自己意志拍出他們想要的那部片,想改什麼想留什麼都隨意,想走什麼路線就勇敢走下去,而不是讓《白雪公主》成品淪為文化戰爭多方角力之下的妥協遺跡。它想迎合所有人,結果誰都沒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