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會議》：信仰的初心，與理想的對話

「如果世界上有什麼事是確定的，而沒有任何懷疑，就沒有神秘了。因此，也沒有信仰的必要。」

在《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 1993）裡，雷夫・范恩斯（Ralph Fiennes）飾演一名納粹戰犯；在《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 1996）中，他是被記憶遺留下的伯爵；到了《哈利波特》系列電影，他住進所有人最黑暗奇幻的夢境裡，成為蒼白、瘦骨嶙峋的異型夢魘。

來到今年入圍眾多奧斯卡獎項的劇情片《秘密會議》（Conclave, 2024），雷夫・范恩斯成為天主教樞機主教團長，擔任教宗選舉秘密會議的主席，導演愛德華・伯格（Edward Berger）以電影之名，提出當今天主教入世的方向，亦回應當代日益嚴重的權力鬥爭與性別等社會議題。

繼 2022 年的反戰史詩電影《西線無戰事》（All Quiet on the Weatern Front, 2022），愛德華・伯格改編同名暢銷小說《秘密會議》，以懸疑驚悚片類型講述教宗逝世、宗座出缺（Sede Vacante），樞機團為推選出新任教宗而組織一場秘密會議，但會議裡暗湧的權力及派系鬥爭，似乎才是故事重點。

《秘密會議》電影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作為一部「天主教」電影，《秘密會議》將劇情聚焦於教宗選舉的過程，更以會議的「封閉性」來凸顯現代天主教破除其隱性教義帷幕的必要性；也藉由內部核心推選出教會精神領袖的過程，圈點教會仍存有的權力和派系問題，並以選舉結果道出如何重建與外部現實社會之連結的大同方向──片中充斥著符號學和政治性語言，將封閉的第三空間場域（西斯汀小堂、聖瑪爾大之家）裡的權力關係活化，並與信仰展開辯證。

天主教的教宗選舉秘密會議是選出羅馬主教／教宗的唯一途徑，而樞機團則是唯一被指派的選舉人團。此會議存在歷史上已逾兩千年，現時的選舉程序由教宗聖若望保祿二世於 1996 年發布的宗座憲令《主的普世羊群》確立，並在後續由繼任教宗本篤十六世做出修正，沿用至今。

會議規定包含，新任教宗需有至少三分之二的支持票才可當選。以及，為避免教宗選舉受到政治干擾，樞機團於選舉投票期間，不得離開選舉地點西斯汀小堂（Cappella Sistina），需統一住在同屬梵蒂岡境內的聖瑪爾大之家（Casa Santa Marta），直到選出新任教宗。投票方式為樞機團每一人代表一票，在宣讀誓言後將選票投入票箱，內部宣讀後，對外結果將由教廷燃燒選票通知群眾。若無人當選，會燃黑煙；若煙囪冒白煙，則代表新一任教宗已誕生。

選舉空間的封閉和宗教歷史延續下產生的神聖性，讓本片得以從空間中延伸、展演出宗教內部必定存在的政治性。

《秘密會議》電影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電影運用剪接技巧，配樂營造，以及服裝色彩符號化的畫面配置，聚焦樞機團之間的角力關係、會議的政治張力，以及在選舉底下凝結的派系鬥爭氛圍。大量的快速剪輯、遠觀的靜止鏡頭、樞機的紅色禮服頻繁出現在畫面裡──除卻強化宗教在此地存在的效用，在紙筆書寫的聲響、投票宣讀的誓詞字句間，更能看見陽性權力的氣息從色彩中散發，突顯顯而易見的「信仰」中較不易察覺的龐大且陰暗的權力樣貌。

當主敘事從信仰的精神層面來到人類對於權力的集體追求時，神職人員在其中面臨的是令人難以堅定立場的精神與道德灰色地帶，與個人在凝望權職力量深淵時，必須極力避免自己掉進去的欲望。

男主角勞倫斯（Lawrence）作為樞機團團長，或許比任何人都明白擁有權力的黑暗面，以及自己竟不能抵抗私心利用權職以達己利的矛盾感受。信仰是精神的品德，普世的價值追尋，而非名利的容器，或私利的輔佐工具，但勞倫斯身處在漩渦核心，為了讓自己所支持的自由派代表貝里尼（Bellini）能夠選上教宗，他不惜私下調查阿德耶米（Adeyemi）樞機的性醜聞；更為揭發另一位特倫布雷（Tremblay）樞機賄賂收買神職單位，因此折毀封蠟，進入教宗的房間尋找證據──這些綜合了自身職位權力與政治立場的行為選擇，讓勞倫斯遊走在自己的信仰邊緣，內心的道德準則也蒙上一層灰，更揭露了自身以為不存在的道德瑕疵──原來自己也同樣渴望力量。

《秘密會議》電影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投票所西斯汀小堂，自 1480 年左右被建造起，就一直是教宗進行宗教、公務活動等的主要場所。教堂內最知名的文化遺產，是由米開朗基羅繪製的《創世紀》（Volta della Cappella Sistina）穹頂畫，以及壁畫《最後的審判》（Il Giudizio Universale）。《最後的審判》取材自《啟示錄》（Book of Revelation）的故事，並受到但丁《神曲》（The Divine Comedy）的啟發，描繪世界末日到來，耶穌再臨，親自審判世間善惡。

善者上天堂，惡者下地獄。《最後的審判》呈現了兩極的世界，但一切都有耶穌作證──因此在選出聖伯多祿宗徒之繼位人的會議上，祂是必定存在的，這便也是樞機投票誓詞的訴說對象：「主基督為我作證，祂會論斷我，我將選出我認為符合天主旨意，應當獲選的人。」

當勞倫斯揭發其中兩位選舉人的弊端後，當選的呼聲愈來愈高，他也終於放下自己對道德的執念，向權力靠攏，並與友人說自己想取「若望」（John）作為尊號。若望在天主教的意思為「天主的恩賜」，由此可見，勞倫斯的意圖已是相當明顯。而他也在下一次的投票中，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但，成為教宗真的是一件人人都想要的至高無上的天主榮譽嗎？2019 年的偽紀實電影《教宗的承繼》（The Two Popes）中，方濟各視當上教宗為殉教，本篤十六世認為作為教宗，其實更難聽見來自上帝的福音。而在教宗選舉過程，由紅線穿過選票的環節，除象徵計票外，還有來自瑪竇福音的隱喻：「那時候，耶穌對門徒說：『我實在告訴你們：富人難進天國。我再告訴你們，駱駝穿過針孔，比富人進天國容易。』」另一層面，也象徵著耶穌被鐵釘刺穿手掌，代替人類成為贖罪的工具。

因此，教宗的地位是被權力蜜糖包裹著的，是最為複雜的信仰考驗。

《秘密會議》電影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勞倫斯為取得自己想要的選舉結果，動用了職權，最後企圖讓自己成為新任教宗的行為，電影也給出了近似神諭的後果──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攻擊，將彩繪玻璃炸出一個洞，陽光灑了下來，穿過塵土瀰漫，落到在壁畫前倒下的勞倫斯身上。畫面如米開朗基羅的作品《保祿的皈依》（The Conversion of Saul），神聖清明，是一道終於照亮會議晦暗的純粹的光。那一刻，似乎真的有神。

而這道光，在電影中也打亮了教會未來的道路，讓信仰破除權力的迷思，重新回歸主並成為圭臬。

當代天主教，到底要如何破除權力牢籠與「自我指涉」的束縛，以何種身分入世？內部派系鬥爭，神職人員性侵爭議層出不窮，女性在教會的地位仍然低落，外部信教人口減少，宗教衝突、貧富差距擴大，人類生態失衡⋯⋯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宗教困境。但現代社會太過混亂，天主教要如何與「現代性神話」（資本主義、金錢崇拜、無止盡的進步、失控的個人主義）抗衡並再現信仰的力量、重現它的本質？便成了教會不得不面對的考驗。

《秘密會議》電影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如果說，導演欲藉由作品向當今天主教／世界傳遞其價值觀，從一名由前教宗秘密指派、立場中立的樞機主教貝尼特斯（Benitez）在爆炸後發表的言論中可見其樣貌：「⋯⋯你說我們必須戰鬥嗎？我們是為了什麼而戰呢？你認為是那些受蠱惑的人們今天做了這些可怕的行徑嗎？（指炸彈攻擊）不，我的兄弟，如果我們現在向仇恨屈服，如果我們以派系取代替所有人的立場說話，那麼我們每個人要對抗的事物是來自於我們的心。⋯⋯教會不是傳統。教會不是過去。教會是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天主教是普世的，是接近邊緣的，是不分性別的。貝尼特斯的這番話語，在電影末尾讓他獲選成為了教宗。但他在電影末尾也向勞倫斯告解，說自己外型與男人無異，但體內有子宮，他是真正的雙性人，是男性與女性的二元一體。

數千年來，除天主教傳說中的女教宗瓊安（Pope Juan）外，再無女性任聖職的記載。女性在教會中只能是以修女之姿出現，零碎地在天主教的歷史中出現又消失，在主教們的高談闊論中失語，在餐桌上隱形。而近幾年來，也有不少要求女性要與男性平等的聲音出現──性別平等，被認為是天主教需首要面對的與時俱進的指標。2021 年，教宗方濟各以《天主聖神》（Spiritus Domini）手諭規定，女性也能擔任讀經員與輔祭員的職務；2024 年，梵蒂岡亦開始研擬一份文件，討論未來女性將可擔任執事。

當教會開始作出轉變，除了試圖回到信仰的初心，同時也是一種進步。

《秘密會議》電影劇照／傳影互動提供

但信仰是什麼？這是一份讓靈魂安定下來，相信人世間最美好純粹的本質的力量。在信仰中，我們是自由的，是如光沐浴的，感受到來自內在的強大能量，讓我們可以成為有愛的存在。但若這份力量若太過篤定，又將淪入集權與排外的迷思，因此在宗教裡，當感受到困惑，我們可以質疑，可以對話。如《教宗的承繼》中，本篤十六世和方濟各在面對意見歧異時，仍保有對話和友誼的空間；也如勞倫斯在片中的講道中所說：「有一種罪是我最害怕的──確定性。確定性是團結的敵人。確定性是寬容的死敵。因為就連耶穌最後也無法確定：『上帝，上帝，你為什麼遺棄我？』在十字架上的第九個小時，他在痛苦中呼喊。我們的信仰是有生命的，正因為它與懷疑攜手同行。如果世界上有什麼事是確定的，而沒有任何懷疑，就沒有神秘了。因此，也沒有信仰的必要。」

在懷疑中，我們拋棄準則，破除城牆，讓宗教的本心重新以柔軟的姿態看見多樣性，在創造性的張力中達到同中存異。但電影藝術總是理想的，以一次秘密會議的內部政治鬥爭和選舉結果作為一個對當代社會的回應／對話──作為觀眾的我們，也不得不走入理想化的敘事裡，在聲聲的禱告中試圖說服自己，一切都有變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