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06
By 釀電影
文學的生存空間,就在鏡頭與故事的距離之間──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
石川慶現身前幾分鐘,我在冰冷的包廂裡,反芻自己看過的文學改編電影。
2024 年,金馬影展《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影廳沒有一處虛席。阿莫多瓦的改編魄力,亦與劇情改造的力度形成正比:大刀闊斧,又充滿創意。但在看完以後,總覺得有些地方在轉譯成影像的同時,消失了。小說消失之處,電影便以自己的方式填充缺口。我非常喜歡原著《告訴我,你受了什麼苦?》(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2021),也就比對著小說與電影的情節,一直思考之間的不同。
在小說中,我們強調文學性,當文學跨界走進大銀幕的時候,文學性將會置換成什麼?是某一幕鏡頭、某一個光影,是演員的演技,還是情節的改造、再編織?
《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2025)讓我想起這個懸而未解的疑問:新的妮姬、二郎、緒方先生,以及明媚而確定的結局──我聽見石川慶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準備打開包廂的門。
看著事前擬好的題綱,我越發確定,帶著這些疑問,我想知道他能否替我解答:對他而言,文學改編,它的本質更靠近什麼?

《群山淡景》石川慶導演專訪/攝影:黃曦
雖然是石黑一雄,但我很自由
石川慶是暢銷文學小說的改編名家。
2022 年在台灣引發話題的《那個男人》(A Man),改編自日本知名小說家平野啓一郎的大作,談論身分虛實的議題。但在此之前,石川慶已經有《蜜蜂與遠雷》(Listen to the Universe,2020)、《愚行錄》(Gukoroku-Traces of Sin,2017)等書籍改編的電影作品⋯⋯在專訪的過程,石川慶提及這些前作,有點靦腆地笑說:「我很幸運,這些作家們看完電影,都沒有來向我抗議。」
跑了這麼多場專訪,想必已經很多人問過石川慶:「對於翻拍《群山淡景》,石黑一雄有什麼想法?」石川慶說,在大部分的拍攝過程中,石黑一雄其實給予了很多的自由,若說提出了什麼建議,多數是時代背景的補充,比如《群山淡景》裡的「格林漢姆運動」(暫譯,原文為 Greenham Common Women’s Peace Camp)。
1982 年,《群山淡景》在英國出版,倫敦隨後發生「格林漢姆運動」:一群由當地婦女組織的團體「地球生命婦女」(暫譯,原文為 Women for Life on Earth),為了抗議英國政府意圖在格林漢姆公共基地佈置核武的決定,因而走上街頭。
在撰寫《群山淡景》的電影劇本時,石黑一雄與石川慶聊起這場遊行,也自陳當年如果晚些出版小說,一定會把這件事放進小說;而多年後的現在,既然小說有機會改編成電影,也希望能在片中放入這個別具意義的運動。
在電影中,小女兒「妮姬」被設計成報導格林漢姆運動的角色──她與母親,以不同的立場,跨時代地站在核武的對立面。

《群山淡景》石川慶導演專訪/攝影:黃曦

《群山淡景》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拉遠的鏡頭,新生的角色
與原作最大的不同,是石川慶把「妮姬」作為故事最重要的鑿刀。
妮姬的出現,牽引出悅子不願回首、盤根錯節的少女時代。為了不讓「妮姬」淪為功能性角色,石川慶試圖為她賦予了更多意涵:參與格林漢姆運動、渴望撰寫家族的回憶錄⋯⋯妮姬有讓母親的故事被大家「記住」的焦慮。然而悅子不管是心因性或刻意模糊的記憶,都讓妮姬於過程中,多少開始反思這場家族書寫的意義。
「這部小說在四十年前出版時,講述的是距離八十年前的故事。在時間跨度這麼長的狀況之下,我們必須重新思考當代觀眾看待原爆的觀點和切入角度。所以,我們決定回到妮姬身上,讓攝影機再拉遠一點。」

《群山淡景》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所謂的拉遠一點,似乎不只是「物理上」的距離,而是「觀眾與故事」之間的距離。
然而,即使是妮姬,電影中的時代也與我們有著顯著的差異。為什麼選取 1945 年、1981 年這個差距?女性意識的崛起,或許是最大焦點,但我認為這之間也存在著關於時間」的美感。
從小說原著中的「留白」,在電影中轉生成「時差」。透過一代(悅子)-再下一代(妮姬)-當代(西元 2025 年),大段的時間「留白」與「交疊」,提陳小說隱去大量情節的曖昧性,也形成另一種對話:我們如何從這種跨度中,去得到一種對時代、對個人的理解?
除了妮姬,也有其他角色嘗試回應這個問題,譬如悅子的岳父緒方。

《群山淡景》石川慶導演專訪/攝影:黃曦
石黑一雄筆下的緒方先生,性格執著、講話迂迴,但對悅子跟二郎有著很不尋常、壓抑的禮貌;石川慶鏡頭下的他,儀態端正、表達儒雅,迂迴遂成為「傳統」、「可愛」的一面。因此,最後他壓不下心中的怒火,去和在福岡地方雜誌《新教育彙編》上批評自己「被開除是應該」的松田重夫時,反倒讓觀眾很能同理他。
對此,石川慶表示:「我覺得緒方很像石川一雄先生在《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1989)筆下的 Steven。石川先生非常善於描寫那些落後於時代的人們,他們曾在歷史中犯下的錯誤,以及內心與現實的掙扎⋯⋯讀者在看的時候,其實完全無法討厭他們。」
相較於原著的含蓄、悶騷,二郎也在電影中有著更豐富的反應。面對父親,無論是眼神、肢體語言,鏡頭中的松下洸平都蘊藏著更為纖細的情緒:不耐、猶疑、逃避⋯⋯。石川慶說,他從原作中讀到這些角色時,也忍不住思考:他們父子之間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二郎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才會變成小說裡面那樣,面對父親沉悶、寡言的人?
這個小小的伏筆,在二郎睡前嘟囔了一句:「我無法忘記⋯⋯我上戰場時,他驕傲高喊萬歲的樣子。」在此冷靜、完美地解答了。
除了二郎。廣瀨鈴、二階堂富美這兩位演員,也讓悅子、佐知子發展出意料之外的模樣。

《群山淡景》石川慶導演專訪/攝影:黃曦
石川慶分享,起初請到兩位演員來合作時,並未對她們如何演繹角色,有太多先入為主的想法,只是單純地覺得廣瀨鈴與二階堂富美,應該會是滿相像的兩位演員。然而,當兩人開始排練、講起台詞的時候,石川慶卻發現「欸,這兩人也太不一樣了吧!」
沒想到,真正開始拍攝時,卻又出現戲劇性的反轉:兩位演員在演出各自的角色時,發生共振──甚至,「相像」了起來。
最佳例子之一,是在萬里子去搭長崎纜車,結束後與小男孩去爬樹,小男孩腳滑摔落,卻欺騙母親是萬里子將他踹下樹來。飾演悅子的廣瀨鈴衝上前去,護著萬里子,一路罵到「自摔還怪罪別人,丟不丟臉啊!」語氣比想像中,還要重得非常非常多。在拍攝現場,很多人都嚇到了,覺得「重量」好像不該這麼強:
「我當時覺得很驚訝。但又馬上覺得:『欸!對啊,這就是佐知子會做的事情嘛』。」
石川慶笑說:「他們之間,漸漸趨於同步⋯⋯這件事讓我感到非常有趣。」
就連導演本人也無法精準預測的「火花」,演員自戲內到戲外所發展出的共時性,反而是無法被計算,一種超越劇本,最具「文學性」的地方:它既不透過刻意造作、編織而來,也不透過焚香沐浴、祈禱仙靈而來,甚至不僅僅只是情節⋯⋯追索到底,這盡頭的答案,或許是導演「把鏡頭放到故事外面」的決定──這之間的空間,就是文學發生閃燃的地帶。

《群山淡景》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對小說影像化的警覺心
小說的影視改編風氣,已是全球沛然莫之能禦的潮流。當代的小說家寫作時,有些已經內建「IP 化」、「影像化」的高度意識。石川慶在改編過這麼多作品之後,是否會對於這些「目的明確」的小說有著更強的警覺心?
石川慶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的確有意識地想找一些不容易翻拍成電影的小說來處理。在「故事」之前,讓他真正著迷的是「主題」:「我並不排斥容易改編、也有意思的故事⋯⋯但是,我更在乎這部小說在談的『核心概念』是不是也是我關心的?因此,如果純粹只是把故事說得很新穎的話,目前確實不是我的首選。」
石川慶的改編秘法,不是大膽更動劇情,而是「忠於原作」,不死守故事情節本身,而是聚焦在故事的本質,「主題,就是一個故事的精華。」──他這麼說。
也因此《群山淡景》的背景是原爆,但更多聚焦在「女人的主體意識,如何在混亂時代裡甦醒」。《那個男人》雖是懸疑推理,更多地在挖掘「名字、身分與『真實的我』的關係」⋯⋯這讓我對它的下一部作品很好奇:拍完《群山淡景》的他,未來,還想改編哪個更難的小說嗎?
對於這個疑問,石川慶想了一下,說他接下來會降低「小說改編」類型的電影,尋找非虛構、真實發生的社會事件,甚至邀請小說作者構思全新的故事。
改編的箇中好手,決定更易自身創作的位置,轉生為故事的創造者。

《群山淡景》石川慶導演專訪/攝影:黃曦
早在是枝裕和《十年日本》(Ten Years Japan,2018)中,石川慶就已執導演筒,以《美麗的國》(美しい国)於大銀幕上亮相,創作者的魂魄或許從頭到尾都在石川慶的心中運轉。
同時作為原創者與改編者的他,也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石川慶深知如何從小說裡面,調度故事跟角色的深度,讓電影以體面的樣子問世,既不過度高雅逼人,也不致流於媚俗。至於所謂的文學性?有時真不是導演、作家本人自己可以決定的事。
如果講好一個故事,不算文學。那麼我們要如何從改編的框架中,去理解改編的完成或未完成?距離的藝術,造就了創作者們的深度。這部片,我想就是石川慶對這份難題的解答。

《群山淡景》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我們在時間上的位置
《群山淡景》完成首映的前一年,日本不少關於戰爭的電影。如森達也《福田村事件》(ふくだむらじけん,2024)、空音央《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2024)。問起石川慶,這是不是代表新世代的日本電影,逐步開始有意識地,處理關於歷史與戰爭的題目?
石川慶說,過往的日本電影有著許多限制,但是老一輩導演都因親身見證戰爭/戰後,因而能以自身經驗出發,來製作戰爭題材的電影。
到了現在,即使已經來到下一個時代,我們擁有了更大的時間彈性可以訴說歷史,但也同時帶來了另一個複雜的危險性:
「它(原爆)會變得很像是一種虛構的故事,那實在距離我們太遙遠了。在當下的這個時刻,我還能夠將這些故事處理成『記憶』,因為我們正好處在『時間的過渡期』。但是未來就很難說了,在數年以後,對新一代的觀眾或導演來說,關於戰爭、歷史相關的故事,可能就完全像『虛構』的。」
當記憶澈底成為記憶,歷史的還原、故事的發聲,意外成為了一種與時間的競賽。這份急切的心,也反映在「妮姬」的身上,她想寫出家族回憶錄,就如同石川慶想拍完《群山淡景》。
而與《福田村事件》、《青春末世物語》相比,石川慶的創作位置顯得特別,亦無法輕易歸類。那麼,他又會如何看待自己在當代日本電影光譜上的座標?
「無論是在日本,或是身在波蘭的時候,我都意識到,自己多少必須面對身份認同的課題,我在每個團體中都是流動的。我想,我的位置是在『縫隙之間』──日本與波蘭之間、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這個派系與那個派系之間⋯⋯」
石川慶的神色看起來陷入了淺淺的思考。訪問末了,我們問他是否有想獻給台灣讀者的話?
他的回覆,似乎微妙地對應我們前面的許多問題,為這場專訪留下了小小的餘韻。

《群山淡景》石川慶導演專訪/攝影:黃曦
改編的自由,與觀眾詮釋的自由──石川慶給台灣讀者的話
(以下內容為石川慶原話,由撰稿者潤筆、石川慶導演確認內容。)
《群山淡景》不管是電影或小說都充滿了曖昧的空間。片子裡有很多的設定是我自己的詮釋,相信各位台灣觀眾看完之後,一定也有不同的想法,你們會解讀出自己的版本。這些各自不同的故事將透過口耳相傳,讓越來越多人知道⋯⋯
我私心希望,這部電影是透過這種「多元」的樣貌,無遠弗屆地散播出去,被人記住。
石黑先生的小說也喜歡把詮釋權交給讀者,讓讀者自行想像小說空白的地方。這表示:真正的故事是沒有標準答案的。
也因此,希望各位觀眾在看電影時可以能以自由自在的心,去填補故事中沒明確說清楚的地方。
如此一來,我自己也會覺得非常快樂。謝謝大家!
採訪、撰文/趙鴻祐
攝影/黃曦
責任編輯/黃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