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之島》：記一支風中的歌謠

在《大風之島》（Island of the Winds，2025）誕生之前，導演許雅婷與「樂生」的緣分，早在學生時期便已萌芽。許雅婷在大學期間拍攝短片《樂生活》（Life with Happiness，2006），以青澀的目光望向逐漸老邁，卻還要站上街頭維護家園的樂生院民；數年後，再以《崖上人家》（Life on Cliffs，2023）望向保留運動後的崖上家園，聚焦迫遷與重建之間的糾葛。

《崖上人家》曾獲 2023 年新北市紀錄片獎優選作品，更作為《大風之島》的一道雛形，而這一路上的成長，正是樂生院民與許雅婷共同寫下的漫長生命史──一場從地方出發，終於抵達世界的風。

一個平靜的午後，室內，老婦人躺在沙發上瞌睡，陽光微溫，風扇慢悠悠地轉動──驀然一瞬，鏡頭切換，婦人的臉孔年輕了幾歲，頭上綁著黃色繫帶，「捍衛樂生」，看她神情凝重，以橫杆栓鎖大門，守住房子。門外人聲鼎沸，似要隨時攻入，週遭響起口號：「反迫遷，要家園！」接著是連串運動抗爭，衝突、留守、吶喊、集會。轟烈激昂的往昔，對照當下無聲的日常，竟似南柯一夢。

《大風之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新北市紀錄片獎

在剛過去的暑假，獲第 27 屆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獎與最高榮譽百萬首獎的《大風之島》，是導演許雅婷花了近二十年，親身拍攝台灣唯一一間公立漢生病防治機構的「樂生療養院」，記錄院民面對院舍保留、迫遷、病人權益、重建方案爭議等多場運動中，如何抗爭、討論、反應。

驟眼看來，以影像記錄地方的變遷，與圍繞其中的各樁事件，容易變成議題先行或檔案式介紹──按時序推進，配上旁白或字幕，為觀眾詳述衝突起因、經過、結果──然而，《大風之島》的動人之處，便在於它對觀者投以的信任（或曰門檻）。相較於曉以觀眾議題背景，電影多聚焦樂生院民的日常，透過他們對話、拌嘴、擼貓擼狗、駕著電動代步車在院舍間移動的生活畫面，比照及穿插他們投入運動時的模樣、情緒、話語，以私密的生命史反證出「樂生」的在地與公共性。

由是，個體／集體記憶、被記錄與紀錄者的身分位置，因而鬆動了邊界，讓我們明暸：不論時間流逝、肉身敗壞、年歲作為鴻溝，只要曾一同在場，偌大的共同感終將越過一切藩籬，成為最珍貴、最重要的紀錄。

《大風之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新北市紀錄片獎

電影起首，遍布綠樹紅房的小徑，院民們騎著代步車穿梭院舍；近鏡下，才看到他們塌陷浮腫的五官，變形的手足──這是漢生病（前稱麻瘋病）特徵，病菌傷害皮膚、黏膜和周圍神經，嚴重時更需截肢。

漢生病傳染性不高，但在過去，不少國家卻因偏見和恐懼，以隔離為方針，將病患集體圈養於療養院中，終其一生。樂生療養院由日本殖民政府於 1930 年創立，並實施強制收容終身隔離政策；至戰後，接收台灣的國民政府延續此措施。

片中接受訪問的樂生院民們，皆在少年時期被抓進樂生，從起初只想趕快離開，到後來已在院中渡過數十年，建立起對地方的認同與歸屬──卻在遲暮之年，多番遇上權益被剝奪，從捷運機場迫遷、院舍強制拆遷、院民強制安置、入口意象修復，到醫療權益被忽視，都是院民近二十年竭力投身、參與的議題事件，如此用力吶喊，行動，死守，離開院區到外頭出席集合與諮詢，而他們求的，不過是被尊重的生。

值得注意的是，在各場運動、記者會，乃至在樂生院舉辦的各活動中，不難發現一群青年持續支援，與院民們互動的身影，他們是自千禧年初，便投身保留運動中，由多所大學學生組成的「青年樂生聯盟」（簡稱「樂青」）。青年與老者間的互動和連結，恰好反照台灣近二十年在政治、社會運動的啟蒙與思潮推進，面對歷史前緣的種種問題，新生代從學院走上街頭、走進社區，與邊緣族群站到一起爭取權益，並在過程中建立真摰、可貴的關係。

《大風之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新北市紀錄片獎

導演許雅婷拍攝十餘年，素材之多，觀影時卻能看出其鮮明結構：抗爭現場的阿公阿嬤們，與樂青們持麥克風表達訴求的神情樣態；回歸日常，青年與院民間相處的溫柔、務實，同時對照多名被質詢的官員，在不同議題下回應，捷運局、衛褔部、醫褔會、市政府代表與院民會晤，語調平穩無波，面對院民們激動的申辯和自陳，均反覆地表示：「非常遺憾」、「按照程序⋯⋯是不可能的」、「不宜在⋯⋯」。從 2006 年的捷運局會議，到 2022 年因疫情遂以線上形式進行的委員會會議，發言者早不一樣，但一眾院民花耗二十多年對抗的制度問題，卻從未抑止。

在這些漫長的周旋，與樂生院民的日常之間，音樂成為很好的中介點，在寬柔的旋律下，人們唱著或讓人鼻酸，或義憤填膺，感懷抱負的歌謠。老者在團結時、共存時，獨處時，都在唱歌，唱著一生的信念和際遇──這一生指的是，交錯於日語、台語和華語三種語言的歌詞，莫不指涉那生於日殖、戰後、威權時代，過渡至解嚴後進步社會的當下──在不再見血，不再以關禁閉為懲罰，不再採取非人道隔離政策的當今，個體權益與公共發展之間的矛盾張力，仍然幽微地潛行於時代裡。

電影中後至結尾，導演訪問兩位運動領導者，陳再添與黃文章，是否尚記得自己在那些年參與過的運動，老者們懵懂一瞬，尷尬微笑。隨院民一一老去，過往抗爭的記憶和行動，或將湮沒於時間之外。然而，還有記錄的人們，還有觀影的人們記得，以作品抵抗遺忘。肉體終將衰亡，但藝術之為藝術，正是在那些以年計的素材中，煉輯成一支歌謠，風再大，都吹不掉的聲音。

《大風之島》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新北市紀錄片獎

劇照提供／新北市紀錄片獎
責任編輯／黃曦

「2026 新北市紀錄片獎」主視覺。／影像提供：新北市紀錄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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