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9
By Mion 麥恩
《眾生相》:用身體探索世界的權力
華語世界的男同志情慾敘事,長久以來總脫離不了「寂寞的美學」,無論是周東彥的 VR 作品《霧中》(In the Mist,2020)、楊曜愷的《叔・叔》(Suk Suk,2019)、婁燁的《春風沉醉的夜晚》(Spring Fever,2009),乃至白先勇的《孽子》(1983)標誌出台灣同志文學的悲情敘事之濫觴。即使《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Marry My Dead Body,2022)已是台灣少數以男同志為主角的喜劇電影,但故事裡的情慾卻被消失了,徒留消費性的的同志、婚姻之外殼。
台灣同志婚姻通過的早,但反而是中國與香港先出現了脫離苦海的同志情慾故事,2024 年有耿軍的《漂亮朋友》(Bel Ami),2025 則有李駿碩的《眾生相》(Queerpanorama),好巧不巧,兩部片都選擇黑白攝影。
耿軍的選擇,來自攝影師王維華的建議,覺得黑白的對比感顯得更為經典、莊重,適合這群中年出櫃者談情說愛的美感。李駿碩則是因為自己是紅綠色盲,唯有自己所見等同眾人所見之時,他才能自信拍出最好的模樣──黑白色調的《眾生相》為創作的一部分,也同時為被污名化的「約砲」重新正名。

《眾生相》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眾生相》的故事很簡單,關於約砲,一場接一場,在香港的城市裡穿梭。電影帶有半自傳性質,部分與主角(張迪文飾)約砲的對象,就是導演李駿碩在現實生活中,於交友軟體上認識、曾經約過炮的當事人,其中 Zenni Corbin 則是導演的伴侶,也是他第一個在交友軟體上認識的人。
如同簡莉穎與廢廢子共創的漫畫《直到夜色溫柔》(2023),約砲的主體是性,核心是肉體與心靈上的交流,《眾生相》的重點也並非交歡,而是在此前與此後的對話,或是獨自一人的相處。
主角沒有名字,他以上一個約砲對象的身分與下一個對象相認,來自伊朗的科學家 Erfan、美國的老師 Phillip、泰國的夜總會表演者 Dan、東德出身的舞台設計師 Stefan、台灣的空少 Charlie 等,眾生匯聚,各有追求。
Stefan 曾構築的理想生活慢慢地改變、Charlie 來到香港尋求多數香港人認為已不存在的「自由」、Dan 只是想在這裡討個生活,自認身份低人一等,他人的普通生活,在他身上一點也不普通,而他也不願被探問。

《眾生相》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眾生相》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Fuck Normal。」主角對 Dan 說。沒有什麼好「普通」,不過性愛該是普通的。雙關但也矛盾,優勢族群想要脫離普遍,擁有獨特性,但少數及劣勢族群需要的,卻是化為平凡的權利。
電影裡,玩著許多同樣發音、不同意思的字詞,如「白丁」指普通人,但也可以歪讀成 white cock。又如「hoi1 gei1」是粵語的開槍及開窗,也近似德語的傳統麵包羊角包「Hörnchen」,是日常字詞,關於伙食與生活瑣事,但對一些人而言,卻攸關難以撫慰的運動傷害。
同樣的發音、同樣是性愛,在不同人身上長出不同的模樣,成為眾生相。

《眾生相》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眾生相》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英文片名「Queerpanorama」則直譯為酷兒全景,攝影師何旭輝以中遠的景框,自門框外望向主角的每一次邂逅與性愛,而成為一種全景,任觀眾自由地觀察每一個人的家,想像他們生活的種種可能。
視角是中立而旁觀的,但依然能對比出優劣。Stefan 的住所寬闊且高檔,Dan 的宿舍狹小且與他人共用,甚至窄到門框無法同時容納兩人的全身;Phillip 的居所整齊卻無趣,Erfan 的住家則是在整齊中能隱約看見他對音樂、美感的品味。而這些空間亦隱隱地契合大眾對於國籍的刻板想像,也就是多數人嘗試脫離、否決的「普通」。
藉著他人的身分,主角遊走香港,看似抽離,卻仍無法脫離慾望的展現。性愛不成的約砲,回家後以假屌自我安撫,握回主動性,即使被拋棄式地對待,或被棄屍在夜店門口,他也不將情緒露於言表。但在獨自通勤時,他讀著徐華(Hua Hsu)的《保持真誠》(Stay True,2024)、比爾・海耶斯(Bill Hayes)的《不眠之城》(Insomniac City,2018)。對於紐約生活有所憧憬的自傳文學,前者來自移民華人的故事,後者書寫伴侶死後所見聞的人生百態,主角甚至在地鐵上閱讀《保持真誠》時,忍不住落下淚來,其實他也在尋找某種認同的路上,因而帶了點傷。

《眾生相》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直到電影裡的最後一場性愛,主角的灑脫還是崩潰了,前面他人所述的悲觀話語,他認同並且當作自己的台詞。但在這時,他被 Zenni Corbin 所飾演 Matthew 給接住了,「生存像是瘋狂世界裡的無謂抵抗」到他口中,成了生於此世的責任──且身為黑人,他絕對有資格說,他懂對抗世界的痛,與生活中的苦與樂。
Matthew 的話語,也成為電影前頭主角口中的樂觀,於是,整部電影便成為迴圈,可以彼此接住彼此的循環,或無法逃脫、註定崩潰的輪迴。但無論為何,隨著電影片尾字幕,主角騎著腳踏車,披上旗幟,唱著歌,在公寓走廊不斷地繞著圈,那似乎都是他已在這看似無盡的迴圈之中,多認同了自己幾分的證明。

《眾生相》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劇照提供/佳映娛樂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