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4
By 趙正媛
與外隔絕的時間,立足內面的影像:日本女性實驗電影的私人容器
編按:自 1977 年起,日本重要實驗電影基地「Image Forum」成立培育後輩的映像研究所,四十多年來,許多學員自此踏出創作的第一步,成為映像作家,並持續以獨特的個人風格詮釋自身對影像的想像。
2020 年,疫情期間由「Image Forum」映像研究所夥伴共同組成的自主放映會團體「グラウンド・レベル・シネマ」(Ground Level/Rebel Cinema),嘗試以更為自由的視角(Ground Level),對地下電影保持反叛與思考(Ground Rebel),更持續籌辦自主放映會。
「Ground Level/Rebel Cinema Vol.6.0」由 33 位日本與台灣作者共同舉辦,本次台灣放映於 11/22 至 11/23 於牯嶺街小劇場進行短篇新作之聯映。其中,特別放映之觀摩單元選映 6 位日本女性實驗創作者(飯村昭子、工藤雅、池端規惠子、村岡由梨、三木はるか、斎藤英理)之作品,透過手繪動畫、8 毫米膠片、數位影像等形式,關注身體、記憶與意識的裂縫與形變,以敏銳、私密但激進的方式,拉伸出日本女性創作者以影像語言拆解、詮釋自我的多重可能。

《Mon Petit Album》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後照鏡(ReaRflex)
「我是飯村昭子,我不是飯村昭子。」面對鏡頭,垂眼、對稱的言語行為,她接在飯村隆彥之後,在兩人創作的錄像裝置《雙人肖像》(1973-1987),將個人身份標籤,投入辨認和否定的循環。唯有在製作自己的電影時,她才能把流通的「自我」取回,只留給自己,無意分享或交換,加上採集來的紅葉押花,一起收進名為「Mon Petit Album」的私人容器。
「容器」不只是形式的廣泛比喻,在本次「Ground Level/Rebel Cinema Vol.6.0」台日實驗電影的「女性實驗:日本特集」單元,我先是注意到實驗電影為女性創作者提供的發聲條件:想像一處暫時與外界隔絕,自世界的意義系統和時間進程區分開來,只屬於個人的容納空間,承載持有者所欲聚集、整理或保存的事物,讓零碎的想法、記憶,或無以言說的感知經驗,受到承認、理解,而開始成形的所在。
再者,打造私人容器,不必然就疏遠公共領域。如飯村昭子在移居紐約後,便積極以翻譯和報導書寫,向日語圈引介美國 1970 年代的地下電影和前衛藝術,她與伴侶飯村隆彥合作的錄像作品,亦是對觀念主義思潮的回應。但在社群互動之外,她的個人電影《Mon Petit Album》(1973)卻是近乎直觀的收藏冊。任由視線模糊流動,在鴿子、窗台或黑白人像上,逐一覆滿色相殊異的花草水光。其間,作曲家雅克.貝卡爾(Jacques Bekaert)的配樂,以樹鵲與溪流的田調錄音,疊合零落四散的器樂合奏,呼應自成規律的影像組織,既是開放,亦是遏制觀者視線的深入刺探,她開始主導自身影像的微小生活時刻。

《黑夢》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後照鏡(ReaRflex)

《Social Circles》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後照鏡(ReaRflex)
也就是說,觀看他人的私人容器,取決於創作者給定的位置與秩序。此次放映藝術家斎藤英理的兩部作品,同樣牽涉觀演關係的調度。首先,我們在《黑夢》(2019)看見一名睡夢中的女子,雨聲絲絲滲入房內,從腳尖的輕抽,到逐格凹折的手部特寫,機內剪輯的潛意識編舞,使女子從被動立場,轉為主動迎戰。毋需自證清明的瞪視,只要自在舞動的肢體愈是恣意強勁,愈強調觀者不可見,也不可觸及,只發生在「內面」的神經活動。
相似地,《Social Circles》(2023)亦展現有意識背向人群,才能成形的外觀。創作者漠視畫外喧囂,慎重避開人群之後,拍下鍾情的霓色晴空、羽狀枝葉、浪水沖蝕的岩層,與陽光灑落的林間小徑。同時,第一人稱文字旁白,幽幽寫下對人際關係的脆弱,和陰濕社交規則的厭惡。可以說外在風景的發現,來自內在與社會意識的切割,而觀者的位置,就在相互隔絕的兩者之間,接受距離確立的理解基礎。「我不能永遠待在這裡。」看似得出「人無法離開社會」的尋常結論,不過,只此一時目光停駐、心智神遊,風景毗連的影像時間,早已體現使她有苦難言的心情,得以安然進駐的角落。

《形的鬆動》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後照鏡(ReaRflex)

《尋找 21》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後照鏡(ReaRflex)
深掘內面的影像,還有多年來以獨特的「極私」方法進行創作的三木はるか。她自編自導自演的首作《形的鬆動》(2011),假設大腦是一間電視台,而她是晨間綜藝記者,也是叨念不止的導播,又是不同時期自我的臨演,為了找回胸部錯失發育的機會,試圖倒回青春,甚至溯及遠古「重新來過」。一幕幕自嘲、自虐和自我剝削的情節,穿插對電影《大洪荒》(One Million Years B.C.,1966)的史前情調和性感形象之諧擬,直到再也無法付諸笑意、掩飾悲哀的表情,都是思索女性身體意象,和自我疏離的必要途徑。其中 8mm 和 DV 視角切換,內外穿梭的追逐戲碼,或許也證明,就算父權規訓的目光無所不在,反叛的意志也可能自幻象崛起,按下門鈴,再奪下攝影機,從自我反芻的侷限中給驅離出來。
轉向內面到自我劇場,都與影像作為「記憶技術」息息相關。然而,池端規惠子的《尋找 21》(2017)卻從「鏡頭另一側」推想:如果持攝影機的人不是自己,那麼遺失一枚照片,會不會留下更加清晰的記憶?在和室,她用大頭針固定兒時照片,逐一用手電筒照亮,而自動對焦的粗礪影像,不帶感情地朗讀註記,幾乎像是犯罪現場的蒐證簡報。隨著調查推進,逐漸無法辨認身份的發聲者——身為女兒、母親或僅僅是「我」的她,回憶一併混淆。有趣的是,池端規惠子將連結時間缺口的任務,託付給無關證據的連續影像,跟著單車背向的午後河岸,逆寫記憶外部化的公式,轉將記住那一天的氣味、聲響與濕度的責任,交還給感知主體的自己。

《世界是透明的》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後照鏡(ReaRflex)
繼去年的鈴木家族單元,本次也選映村岡由梨的作品,而她一貫以色彩和符號,架構主觀思考的意義系統,本身就是一種「容器」的展現。所有事物都得經過壓縮、分解,才能收納於內。曾經,她在前作《思覺失調》(2016)刻劃現實一切,化為黑白二元的封閉困境,此次放映的《世界是透明的》(2019),世界卻輕巧如掌心的紙盒,可拆解和重新上色,也可替換成柔軟的藍色行星,被她一掌掐碎。一再攤平又摺起的過程,如同內部意識與外在世界的往復拉扯,即使黑白繩結糾纏,她也用生命一般的紅色,包裹自己和一對女兒,讓黑白混合成片的灰,用黃與綠的純潔,對支配世界的權力核心展開反擊,直到抽象的布景,轉變成澈底透明的現實之窗。如此一來,擁有一個私人容器,也意味著自我涵容與形塑,作為生存立足點的可能性。

《Still Life #2》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後照鏡(ReaRflex)
幸運的是,我們還有工藤雅的《Still Life #2》(2022)提出另一種新鮮的策略。基於拾得影像或檔案挪用的邏輯,我們走入手繪的概念房間,無論是喬治.莫蘭迪(Giorgio Morandi)畫中被賦予深厚情感的靜物,還是在黑色電影裡作為秘密前綴的咖啡杯,經由逐格對位與加速更迭,使原有背景、情節或持杯手勢,都一閃而逝,只讓「杯子」的圖像輪廓暫留眼底。
這個時候,容器之於內容的功能,或持有者賦予的意義,都不再要緊,僅是觀看、摸索和重描形狀的過程,她們已然在無邊的黑暗裡佔據一席之地。

《世界是透明的》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後照鏡(ReaRflex)
劇照提供/後照鏡(ReaRflex)
責任編輯/黃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