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5
By 林木芯
《我們意外的勇氣》:愛女或厭女,矛盾與分歧的女性主義反思
「如何看穿這世界拉攏與懲戒女人的兩手策略?」闔上書頁,《這是愛女,也是厭女》封面印著這句話,「厭女又如何以愛女的面貌現身?」
若以女性主義的批判思考觀《我們意外的勇氣》(Unexpected Courage,2025),在 111 分鐘後,我們不免感到疑惑,這部由男性編導取材自十幾年前的真實經歷,歌頌「母愛偉大」的女性生育故事,為何會出現在 2025 年的大眾視野?
若說「普羅大眾」依然渴望過上結婚生子的幸福生活,近期熱議的婚育話題已然走到「同志如何養育小孩」、「代孕能否合法」等辯論;若說這是第二波女性主義與第三波之間的角力,應當破除「不婚不育即女權」的左派立場,鼓勵每位女性自由選擇,想生就生──孕育後代、相夫教子,何罪之有?但是,口號的表面自由,是否真源於女性的自主與自願?
如同《我們意外的勇氣》中,長期關在無窗安胎房、失去自己名字的「媽媽」,為了能讓腹中胎兒持續成長,努力灌下「補充羊水」的甘蔗汁,看似出於母愛本能,甘願奉獻自己、守護新生,但在「自願」之中,又摻雜了多少的「不得不」?──男友每天辛苦騎車去買甘蔗汁,為了對得起準爸爸的這份愛心,她能不喝嗎?小寶貝已有胎動和打嗝,為了能讓孩子在子宮待得更久、發育更好,她能不喝嗎?長輩又說甘蔗汁能補羊水,服膺於好媽媽、好女兒的道德責任和家庭壓力,她真的能不喝嗎?
一瓶又一瓶的甘蔗汁,是愛,也是以愛為名的厭女。

《我們意外的勇氣》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原本在職場叱咤風雲的唱片公司高管,如今被母職馴化,變成一件「胎器」,生存空間塌縮,禁錮於床,吃喝拉撒都需仰賴他人幫助。每日還得接受各式各樣的醫療凝視,藥物副作用導致手抖、浮腫,她甚至不敢直視鏡中蓬頭垢面的自己。曾因子宮腺肌症而摘除一半的子宮,在厭女思維下,「僅剩一半子宮」意味著「不是完整女性」、「不是完美媽媽」,女人必須為自己的「不夠女性」受到懲處──變得自我憎惡,愧疚自己對不起胎兒,自責自己為何意外懷孕,子宮不全、高齡待產、羊水滲漏。
「厭女症使女人對自己感到厭惡。」(《厭女》,上野千鶴子,2023,聯合文學,頁 136)
若能立足於女性視角,並且同理,電影本應細膩呈現女主角樂芙在遭遇「意外」後,逐步拾得「勇氣」的心路歷程。但本片依然站在男性本位,透過攝製一部基於私人記憶的電影,給妻子頒發「捨己為兒」的偉大母親勛章,同時也為與伴侶交代,在當年意識不清時,女人未能知曉的男友之往事──女友飽受安胎之苦,男友也面臨精神焦灼,他怕伴侶「拋夫棄子」、「不夠愛他」、「優先事業」⋯⋯男人內心的害怕,在劇本設定上基於童年陰影,但電影並未對人物前史多做著墨,致使觀眾只能看到,男人如此缺乏安全感,其實只是怕女友只愛自己──深怕一個女人「愛她自己」。
女人愛自己,哪裡錯了?

《我們意外的勇氣》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沿著本片敘事脈絡,女主角樂芙不是不能自愛,而是不能「只愛」──她需要愛男友柏恩(提供情緒安撫)、愛小孩(提供身體安胎)、愛父母(提供和解安慰)──唯獨,少了一些「愛自己」。倘若樂芙堅守女性主義所強調的主體性,足夠「自愛」,或許她就會變成另一個 Tina 姐,在傳統厭女言論中的「自私的女強人」。前輩 Tina 建議樂芙,選擇已經確定的高薪升遷,放棄尚不確定的高危妊娠,但樂芙望向寶寶的超音波照片,黑白影像的定格,已然確信了某種生命的存在與感動。
藉由臨床醫學、父權觀念的話語體系共謀,本片於對白中多次強調,四十五歲大齡、只剩半個子宮,居然還能懷孕,這是意外,也是奇蹟──所以,需要倍加珍惜!
升職、生育,都是此生難逢的末班車機會,但不可親自殺生,只能親身養生──以女之肉身孕養新生,符合「好女人」的傳統美德,方能得到表揚和讚賞。來自「他」(既得利益者/主體)的道德讚揚,成為「她」(獻祭身心者/客體)的安慰獎賞。
樂芙的女性生理「特徵」,經由醫學術語和診斷的轉譯,變成不利孕產的「客觀缺陷」,逼迫樂芙「自願」讓渡身心的主體權力。以「絕對臥床」限制行動、「無窗病房」物理囚禁,樂芙的時間被精確地分割,接受嚴格的用藥、飲食、作息控管,淪為被他者凝視的生物對象。

《我們意外的勇氣》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她的一舉一動,乃至身體最私密的變化,都被納入觀測、記錄、評量,一旦違反這套規訓紀律(例如產生情緒波動),便會受到胎心紊亂、宮縮疼痛等「懲罰」。
醫療規訓高舉「一切為胎兒」的倫理正當性,將女人從具有自主能動性的「人類」,物化為只剩繁衍功能的「容器」。伴隨著 24 小時運轉的胎心音監測,日復一日的打針、照超音波,醫療行為的持續監控與馴化,也使得女人潛移默化地自我規訓──盡力做一個生化指標正常、無私奉獻自己的「好媽媽」。
在父權、醫療的雙重壓迫之下,女性的身體效用(孕育胎兒),成功被置於個人主體的感受之上,只要對孩子有利,不論多少痛苦都可忍受,冒著生命危險也在所不惜。

《我們意外的勇氣》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我們意外的勇氣》全片約一百場戲,其中至少四分之一的場次都發生在「101 安胎房」──除卻片頭和片尾,安胎房便是女主角的唯一生存空間,而男主角在片中,依然是行動和觀看的主體,可以自由活動,勘景、拍片、夜跑,穿梭於巷弄、餐廳、校園。對比「女性時空」的坍塌和限縮,「男性時空」則明顯更加豐富與開闊。
物理空間的不平等,也顯現出性別秩序的傾斜。醫院病房從「醫療場所」逆轉成為進行監管與禁錮的規訓機制,父權和厭女悄然滲入醫學凝視的日常,嚴格監看並控制著女人的行為、時間、身體、意志,再經由攝影機、導演、觀眾的多重凝視,銀幕內的女人彷彿「罪犯」(不合格母親)被困於「全景敞視監獄」(panopticon),尤其幾段俯角和廣角鏡頭,更將病房(牢房)的一切響動盡收眼底。
暫不論當代觀眾為何要「旁觀他人痛苦」,亦不提如何消除「疾病的隱喻」,單看 111 分鐘的 101 安胎房,女性待產的馴化歷程宛若恐怖的實境節目,經由多方的凝視與共謀,女性主體被降格、貶抑為「被觀看」的客體。而在這樣的結構中,那張承載觀眾目光的電影銀幕,也化為共犯,展演著權力與性別的不平等。

《我們意外的勇氣》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這個社會總認為女性需要成為母親才算是『女人』,但社會雖然對女性成為母親表示恭喜,卻不會替母親分擔任何責任。因此,女人或許會對成為母親感到高興,但一旦孩子出生,她們就會立刻察覺,自己得付出多麼大的犧牲。」(《厭女》,上野千鶴子,2023,聯合文學,頁 142)
本片曾公開發文宣傳「這不是一部女性電影」,雖聚焦於女性安胎的艱辛,但電影所欲傳遞的深愛與勇氣、家庭與陪伴,才是動人的生命真諦──如同片中另一組坎坷求子的夫妻,一些受過生育之苦的女性觀眾,結合自身血淚,與電影產生切實的情感共鳴。
但是,對於另一些被父權制度、厭女傳統視為異端的「自私」女性,並無法被本片所呈現的困境與選擇給說服。在討論生孩子不容易、當媽媽很偉大之前,在給愛和勇氣建造牌坊之前,我們是否需要先審慎考量:「妳」為何要生小孩?「妳」為何想成為母親?「妳」為何要因愛和勇氣而獻出自己?
這也是《我們意外的勇氣》避重就輕之所在,凡是從「妳」出發的思索,都被從天而降的意外取代,啪地砸在面前。即使樂芙有過一瞬的內心搖擺,但電影 80% 以上的篇幅皆著力呈現她如何接受馴服,晉升為優秀的生命孕育容器,丟失個人名字「樂芙」,喜封神聖名字「媽媽」。

《我們意外的勇氣》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雖說現實世界本就充滿意外,但將真實往事納入「源於生活並高於生活」的影視文本時,每個動作、每句對白,必然經過創作團隊的反覆斟酌。在「意外」的邏輯鏈條之下,女性主體如何抵抗,如何在讓渡自我與接納胎兒之間協商,如何面對職涯與母職責任的拉扯,如何從臥床縫隙中汲取意義與勇氣⋯⋯這些本應立體鮮活、扎根女性視角的安胎敘事,於本片中通通被收編進男性的話語,被一種既平面又壓縮的「溫情」帶過──啊,感受到寶寶胎動,好幸福!(然後又可以繼續忍受臥床安胎,直至生產。)
女性細膩、幽微的身心轉變,抽象化為超音波、胎心音等「符號」,但單憑一個又一個與孕產有關的概念,無法撐起一部長片的內容。換言之,這確實不是一部女性電影,亦非記錄女性孕產過程的「妳的勇氣」,而如片名所示──從男主角柏恩的視角所講述的「我們」的勇氣,重點是「他」怎麼想,以及他所看到的妳怎麼想。
亦即,本片是由男性觀看和男性轉述的女性經驗,而非女性的自我凝視和自我敘說。如此,藉由電影故事包裝,這個「意外」不僅剝奪了女性的身體自主權,也覆蓋了女性的敘事話語權。

《我們意外的勇氣》電影劇照/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生育、職場,自我、孩子,諸多的內外衝突,一直以來皆是女性的兩難抉擇,但為何承受這一切的,註定是「女性」?經歷過至少三波的女性主義思潮演化,已然戴上女性主義「濾鏡」的我們始終想不明白,為何得要繼續默認和忍受這套千百年來的男性本位規則,甘於以愛之名地自我感動和奉獻?
不論戴上或脫下女性主義批判濾鏡,當代女性個體的內心矛盾、女性群體的內部分歧,或許都是《我們意外的勇氣》的延伸思辨。在電影散場之後,我們也不應該忽略,處在各種權力、結構之中的「女性」,如何經由情感、母職等規訓機制,被禁錮了生存空間,被馴化為宜室宜家的賢妻良母──「世上只有媽媽好」,但這世上的女性,並不一定要選擇成為「好媽媽」。
劇照提供/金馬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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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