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06
By 顏采葳
【釀電影】vol.20《二十歲女生》:談《麻將》,我們在時代裂隙中成為
《國族音影:書寫台灣.電影史》(2018)書末寫道:「⋯⋯歷史的凝視總是脈脈地望向過去;回頭看,也看見了未來。」《麻將》(Mahjong,1996)中的綸綸,其存在與行動是歷史的再現,當鏡頭捕捉下他的躊躇,以及決定轉身、回眸的那刻,同時也代表著一九九〇年代的台灣面對轉型的掙扎與選擇。而當鏡頭切換,一道通往現代的裂縫,就此劃開觀眾的視野與心口,我們和綸綸一同望見了心目中的理想女孩,那個象徵著「未來」的馬特拉(Marthe)在景框中出現。
在《麻將》問世的一九九六年,台灣正處於威權體制已然鬆動、民主制度尚未穩固的轉型時期。那是一個剛走出陰影,但尚未習慣光亮的年代,即使解嚴已將近十年,社會結構仍被長期養成的壓抑、服從之慣性所纏繞,家庭、學校與媒體還來不及改寫過往根深蒂固的權威至上思維,資本主義與全球化的浪潮卻已急速襲來──像多年包裹後被鬆綁的小腳,難以回復原狀──新的規則尚未完備、舊的秩序也未完全退場,而對當時的青年來說,他們的童年或許仍存有父母低聲說話的記憶,但在進入青春期時,面對的已是一個全面解禁、加速擴張的台灣。

《麻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這一扇向著世界敞開的大門,撐開了社會尺度,也同時向著新一代人投以更盛的期待,當「你應該」、「你應當」成為定義青年的標準,他們最終就像是套上了不合腳的過大鞋子,被時代推著前行,拼命地在紛亂的局勢中彆扭地長大,嘗試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那是一個相信努力就能翻身的年代,穩定賺錢、存錢買房未必出於熱情或自我認同,而是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所採取的保守策略;同時,為了消弭因動盪而生的恐懼,以及對階級翻轉的渴望,在無數成因交織而成的共同選擇裡,沒有人有餘裕自問「這真的是我想要的嗎?」,多數人沒有籌碼次次嘗試,更遑論失敗。
甚且,那一代的青年已經可以在 Hard Rock 聽起搖滾樂,搖擺舞動,選擇自己喜好的穿著打扮,在無止盡的晝夜廝磨消遣,但這些看似自由、前衛的新生活,常常也只達到「消費」與「扮演」的層次,甚至有時只是無意識的「複製」。
就如紅魚時時掛在嘴邊、狀似犀利的生存法則「動腦筋,不要動感情」,其實也只是來自「父親的」、未經消化的教誨。《麻將》中的人物似是一具具被餵養指令、缺乏完整心智的人偶,那是台灣經歷轉型時的青年群像,而躁動不只是青春的表徵,更是價值觀斷裂過後的頻頻陣痛。

《麻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一直走到當代,二〇二五年的我們,似乎也正處於轉型中的斷層帶。
當資訊流動的速度已遠超過我們感知與消化的能力,每一則被發出的動態消息,既是分享,也是對世界的實驗與試探,可經驗與感覺總是來不及整合便已失焦,於是自我成形的過程,不再是踏實地一步步積累,而是從斷裂與片段中不停地回頭補強與拼湊。
現代青年在社群網絡與演算法的推動下,每時每刻都在接收海量的訊息,別人的人生總是看起來更精彩,鴨子划水的努力貌似在一夜之間就能兌現為巨大成就。當「世界之大」已是我們的內建認知,標籤則是自我敘述的捷徑,我們便因「不明」而陷入更深層的焦躁與不安。
尤其,不斷襲來的疫情衝擊,打亂了人們對未來的預期與信任,AI 技術革新則模糊了個人努力與所獲成果的界線,讓時局的變動更快速、幅度更擴大。過去「穩定」的神話澈底破碎,如今的我們已不再相信:滿足社會的期待,生活就能有所保障或真正快樂。

《麻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當年輕人對世界的探問從「我有能耐成為社會希望我成為的樣子嗎?」轉為「我究竟想成為誰?」,主體的追尋成為壓倒一切的焦點,隨之而來的迷惘,便來自無限的選擇與無盡的自我敘述──哪些標籤的組合,才是真正的自我?──得到貼上與撕下的自由,代價則是要擔負起指認的結果,那可能是一個懷抱缺陷但真誠的靈魂,也或許是一副徒具華麗形象的空殼。所以,向內尋求自己的聲音、辨認感受與需要,已經成為現代青年極需處理的題目。
回望《麻將》,我們真的跨過了歷史的斷裂、卸下身上過載的標籤和期待,並踏上探尋自我的道路,準備好在大局中打出一手好牌了嗎?
片中的角色經常身處語言錯位的情境,英語、國語、台語的混雜使對話支離破碎、翻譯產生落差,就像現在的我們,同樣在資訊與觀點交雜的環境裡浮沉,話語不斷地被截取再貼上,轉化為各式各樣的身分標記,卻仍無法輕易定義與闡述自己;而在情感關係上,以紅魚為首的男孩們,透過欺騙與操弄換取身體的親密、奉行做愛不親吻的守則,無法與他人建立起真正的情感交流,彷彿預演了擅長塑造假象與情緒勒索的現代戀人,因其削瘦薄弱的自我意識所致的焦慮,而難以在關係中袒露真實的自己。

《麻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舊時代與新時代的年輕人都在與自我和他人的連結中陷入失語,以前的年輕人不懂表達,現在的我們則是嫻熟語言,卻仍不全然瞭解溝通的真諦:擁有選擇,也不一定更接近自己。
然而,綸綸從在都會裡盲目追隨他人的青年,逐漸變成了願意相信與等待的個體。從孤身求生的邊緣角色,化作一段關係的開端,綸綸的行動始終曖昧而遲疑,像是卡在過去與未來的一道縫隙,他不像紅魚那樣擅長操縱,也沒有馬特拉身上那股毅然決然的衝勁,卻在這個錯位與失衡的群像中,緩慢地以一種近乎笨拙的方式展現出新的可能。
綸綸無法真正融入青年的遊戲,也不選擇起身與之對抗──他的不選擇,卻正是他第一個主動的選擇——以微小卻誠實的猶疑,在一個將所有選擇簡化為成功與失敗的時代裡,讓「停下」本身成為一種真誠、有力的抵抗。
綸綸將漸漸看見,自己無需成為任何人期待的樣子,而他依然能繼續形塑自己。而回眸不只是追尋,綸綸的視線穿越了時代的邊界,為我們照亮了在錯亂與失語中,依然渴望成為自己的靈魂。

《麻將》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如今,再看紅魚父親之死,不僅終結了舊時代的父權體制與威權象徵,更是對一種僵化人生敘事的放下。楊德昌在《麻將》中所預見的,不只是我們如何從過去走來現在,還有我們將如何走向未來。世界的變化永遠莫測,唯有學會思考、認識並理解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才能打破規訓與幻象,開創屬於自己的敘事。
一九九六年的青年,努力地掙脫權威遺緒。二〇二五年的我們,則在學習跳脫社群的幻象,嘗試活出真實的自我。而我們所居的台灣,也正在經歷這樣的過程,這座島嶼正竭力地展現自己獨特的美──它不想再依附權威、也不願只存於幻想,而是想和每個人一樣,長出自己的名字與樣貌,活成能夠命名自己的存在。
劇照來源/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 vol.20《二十歲女生》「沒有煙抽的日子:《麻將》」影評單元。/影像提供:釀電影
本期【釀電影】新刊《二十歲女生》,是對二十歲女生的心思、啟蒙、關懷之提煉。女生們各自走過一段日子,選擇在現在回望,重新理解曾經的觀影與閱讀,如何凝練成為書寫與思考。
本期主專題邀請四位(女生)作者以四部華語經典片為引,談青春的夢起夢滅,在家國、時代等等大寫的詞彙之間,惦記著親近與不親近的道別。特別企畫「她們的房間」重訪女性創作者們,從莒哈絲、安妮・艾諾到以《林門鄭氏》抵抗遺忘的林雪虹,看文字、影像、書房與戰場,如何交織成薪柴,供寫字的女人們燒煉成符,畫出時間的結界。
特別摺頁單元「我來自子宮」以「創作」為關鍵字,側寫六位女生的破繭之始、與返抵自我之路。我們還採訪台灣、日本的四個實體空間經營者,請他們分享成立初心,用擬人化的方式與自己的領地交陪;更邀請二十位(女生)影評人,循著二十個關鍵詞,挑選二十部啟蒙她們青春心思的二十世紀電影。電影會老,卻不會舊,因為多少灼人的心思與醒悟,都在永恆痛著、閃耀著,如二十歲。

望見妳的二十歲背影——《二十歲女生》專題
「從哪一圈羊水裡生長,從哪一條陰道裡出走,誰的奶與蜜滋養著妳,端著世界來到妳眼前,the womb,這裡是應許創造的奶與蜜之地。」在這一期雜誌的製作期間,我重新聽起巴奈在二〇〇八年的《停在那片藍》和二〇〇〇年的《泥娃娃》,於是在最後,寫下了這一段文字,將它放在雜誌的封底。
為什麼是二十歲女生?作為一名生在台灣的,二十幾歲的女生,得要看見什麼?
當然,我們很難在一本雜誌裡細密證言所有的少女歷史,但我們必須和始終在場的少女們共同見證——隨身攜帶各色各樣的扁平梳,酷酷集團才會戴無鏡片塑膠眼鏡(最好還要有小蝴蝶結),最酷的同學穿的外套一定是繡著別人姓名學號的,我們從無名小站畢業投入隱 +N 的臉書時代,小蕃薯養成一座開心農場或者水族箱——後來的世界,發生了什麼樣的質變,才讓我們成為始終逃逸、始終沒有抵達的我們?
太陽花學運時期,我們見證並且投入,此生的第一場公民運動;雨傘革命時期,我們在隔海的台灣,練習有了投票權之後,應當作出什麼樣的判斷;更後來,是我們都上了大學,才第一次在盜版網站看見《頤和園》,在關上電腦之後,那一場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在香港開出血花。
當婁燁和余虹臉上的風霜,折射出整個時代的惘然,生在台灣,我們或許才回頭看見,那些困囚於反覆黑夜裡的徨惑青年,而生在這一片自由民主的土地,我們才鬆動並且由此燒灼出了什麼——在我們看見之後,我們才開始決定自己是誰——而我們又要如何觀看呢?
幾乎是所有立志念文學的女生,都在二〇一七年讀起房思琪。直至今日,奕含與思琪都還住在我們的身體裡。在無數次妳感覺到「好像怪怪的」的時候,妳總會想起,走進那座初戀樂園時的如坐針氈,在極少次妳可能想過未來會有一個寶貝女兒的時候,妳總會想著,真的要讓女兒活在這樣的世界嗎?
於是,妳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為什麼導護媽媽是導護媽媽?為什麼內衣褲要曬在照不到太陽的地方?為什麼運動要有女神?為什麼她是女導演女作家女歌手女演員女⋯⋯?
一路至今,當代的女人們,興許自吳爾芙的古典訓誡出發,我們過著雙重生活,而創作不輟,也只為想像——我們如何擁有一個明亮的陰道,自生中再次復生,回到溫暖的子宮——然而,正是在這樣的雙重生活裡,我們才理解必須先肯認自己,而非相忍只為國。
肯認自己的身體經驗並不同於生理男性,我們擁有一座子宮,因此小腹天生凸出,我們擁有月經,因此週期更新排出,而這些經驗,也不會因為我們想要自由民主,就得要假裝不存在,更不需要因為我們想要性別平等,就應該表現陽剛,我們同時喜愛自己的生理身分,但同時對抗著社會性別——如此一來,我們才能先錨定自己。
自「人」(I’homme)一詞不再單指「男人」,而是意指「人類」開始,女人們彷彿都將在某個時刻,成為博日娜・涅姆措娃(Božena Nemcová)筆下的外祖母,於混沌世道底下,幻想一道最為龐大的勇氣與氣力,挨著荊棘叢,抵抗地行走,並向歷史怒吼。
我們讀莒哈絲或安妮・艾諾的抵抗,也讀林雪虹或張慧慈的生命,由此指認出一道世代的女人身影,指認一個女人在成為妻子、母親之前的芳華,我們看見女人同時照看生活,還要透過寫作戮力建起自己的房間,於是這一次,我們不想再當女神了——我們視自己為一本書、一張專輯、一部電影,無意再次標誌命名,又或揭示其中臉孔,更願透過所有女生的目光來重現,以繪畫和文字,以一切誠實到接近透明的方式,來復魅,來除魅。
《林門鄭氏》的作者林雪虹,我們曾在雲端一見,當時聊起她鍾愛的柏格曼電影,以及柏格曼的心靈故土法羅島,雪虹說道,曾經的她深信薩伊德寫的那條「在哪裡都不要有家的感覺」,而今她更希望自己終有一天能覓得她的法羅島,無論生活或寫作,都能在此平靜。
在成為的路上,我們如何看見,如何思辨,如何成為,即使痛苦,但很有力量。而我們必須/我們將要——向著那個能夠命名自我的未來前進——在沒有煙抽的日子裡,在煙霧散去的日子裡,在接下來所有關於我們的事裡,成為新的火種,寫下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