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24
By 花神沒有咖啡館
《美麗佳人歐蘭朵》:以扮演跨越界線,以凝視達成共謀
歐蘭朵與愛人在雪地中親吻,情意正濃時,他瞥見身旁行於霜雪上的老人,忍不住板起面孔,愛人詢問他為何神傷?為何總在快樂時掉淚?
「憂鬱和快樂是一體兩面的,我無法忍受快樂會走到盡頭。」他悠悠說道。
莎莉.波特(Sally Potter)執導的文學改編電影《美麗佳人歐蘭朵》(Orlando,1992),全片處理的正是那「一體兩面」的曖昧性──一個人能不能同時快樂又悲傷、自傲又自卑、飄盪不羈又感到歸屬,一個人,能不能是男也是女?
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筆下的歐蘭朵,這位文學史上最著名的「跨性別」角色,以青春永駐的四百年生命,見證著世界的更迭,當一生能經驗的時間尺度被放至極大,便將明白世間百態,沒有什麼是絕對的。

《美麗佳人歐蘭朵》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在電影選角上,莎莉.波特啟用女演員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出演歐蘭朵這名「變成女人的男人」,其精湛的演繹亦就此奠定她「雌雄同體」的仙氣形象;此外,波特更讓高齡 84 歲的公開出櫃先鋒、跨性別藝人及作家 Quentin Crisp「反串」女王伊莉莎白一世──那一令歐蘭朵永生不老的關鍵要角。
如此突破框架、充滿酷兒精神的選擇,既強化了演員詮釋角色的扮演性,也打破生理特質對演員工作的限制,更以行動實踐歐蘭朵對於性別轉變後的自己,乃「同一個人,根本沒有差別,只是換了性別」之感嘆──如果我們深入理解一個人的本質,會發現性別根本不重要,至少,不該被首要地強調。

《美麗佳人歐蘭朵》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莎莉.波特運用影像的流動感,呈現原著強調的角色心理狀態而非情節鋪張的意識流筆法,在一個半小時篇幅內,輕巧而優雅地道盡歐蘭朵橫跨近四百年的奇幻人生。
電影開場,歐蘭朵在樹下徘徊、喃喃自語,練習朗誦詩人艾德蒙.史賓賽(Edmund Spenser)為歌頌女王伊莉莎白一世寫的史詩《仙后》(The Faerie Queene);接著,旁白道出與小說相近的開頭──「從沒有人懷疑過他的性別」。不同的是,旁白繼續以「後見之明」、命運般的口吻,講述歐蘭朵接下來的遭遇和終生之追求──「況且這是英國,歐蘭朵的畫像註定被掛在牆上,名字註定被寫在史書上」,此段旁白刻意強調歐蘭朵的寂寞與孤絕,縱使在尊貴、優寵的環境下成長,他仍得不到同伴。
歐蘭朵對世間萬物的疏離感,來自於他異於常人的壽命,身為俊美少年,他獲伊莉莎白一世寵愛,女王臨終之際,擁他入懷,並贈與他世代不愁吃穿的財富與地產,而交換條件既像祝福、也像詛咒,她令歐蘭朵「永不憔悴,永不凋萎,永不衰老(Do not fade. Do not wither. Do not grow old.)」。
擁有無限壽命,代表歐蘭朵必須看著心愛之人逐一離自己而去,這份覓不得同類、獨自承擔時光重量的孤寂,在劇情尚未發生前,便由旁白先道出,莎莉.波特藉此擾亂了電影時間的線性秩序。

《美麗佳人歐蘭朵》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此外,《美麗佳人歐蘭朵》最「吸睛」的敘事特色,莫過於歐蘭朵會時不時打破第四面牆,用他慧黠靈動的雙眼,直盯著鏡頭,對觀眾說話。初看本片時,不免有種靈魂被看穿的悸動與驚惶,導演手法影像化了小說敘事的私密感,而小說令人著迷之處在於,讀者彷彿能潛入角色腦中,經歷他所思所感──讀者的位階是高於角色的,角色在明處,他們袒露心聲,我們在暗處,我們很安全。
但電影和戲劇多半強調戲劇事件,並以角色的行動與反應來推動劇情,觀者較難直接從人物的外在通曉其心聲,最常見的解法是運用畫外之音(O.S,Off-Screen)闡述角色心裡話,但用多了也顯得俗氣、煽情。
然而,莎莉.波特反其道而行,史雲頓穿透銀幕的視線,將觀者拉下安全位置──「當你凝視著我時,我也正凝視著你」──觀者藉由雙向凝視,一方面與歐蘭朵形成共謀,以平等、同夥的姿態,隨他經歷萬千時光流轉;一方面也被強制丟入他的私密領域,「我們與他」和「其他角色」就此區分成兩邊。
歐蘭朵時不時打破旁白、投予觀者的話語,確立了我們是以「他」的觀點在觀看整個故事,他將第三人稱轉換成第一人稱是奪回敘事主權(例如,開場人物介紹時自報家門:「也就是,在下我」),也是針對眼前所見事物,與觀者的俏皮分享(諸如接收永生命令後評價女王是「很有趣的人兒」、觀賞戲中戲《奧賽羅》後感嘆「多麼棒的戲!」、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後讚賞「啊!好詩」),更是試圖合理化自己毀壞婚約,追求俄羅斯異邦公主莎夏行為的狡辯(「完全沒辦法,一個男人必須遵從自己的內心」)。
歐蘭朵遭愛人拋棄、詩人諷刺、見證沙場死傷、性別轉換,每當經歷人生重大節點時,他都會與銀幕前的我們對視,用視線傳達「你我心領神會」的意念。

《美麗佳人歐蘭朵》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美麗佳人歐蘭朵》由七個篇章構成,以「死」開始,以「生」作結,中間經歷刻骨卻心碎的「愛」、追逐技藝卻慘遭滑鐵盧的「詩歌」、投入外交工作卻不慎涉入國際角力的「政治」。
當歐蘭朵厭倦了過分陽剛、視敵人性命如草芥的戰爭衝突,他陷入深深的沉睡,醒來之後便成了女兒身,開始體會身為女性在「社會」上會受到的歧視,以女人的姿態品嚐美好的「性」。最終,歐蘭朵來到電影拍攝時的二十世紀現代,曾經努力寫詩卻被嘲諷的她,靠著數百年來豐富的人生閱歷,創作出受出版商賞識的故事。
從男變女是一趟由奢入儉的旅程,歐蘭朵曾享受過父權體制下的男性紅利,才成為了女人,因此更能設身處地檢討男性加諸於其他群體的迫害,當她對「新身分」感到絕望,撲倒在草地上祈求大自然帶走自己時,遇見了從沒體驗過不同性別,卻發自內心支持女性自主、同理女性的休莫汀。
休莫汀崇尚絕對的自由,他反對社會對女人的壓迫,不認為女人要為了家庭犧牲自己,與先前向歐蘭朵示愛,威脅她若不結婚將會孑然一身、沒沒無聞且孤獨老死的朝廷大臣截然不同,休莫汀不貪圖歐蘭朵的財產和身分,也不介意他曾經的男兒身,兩人純粹地相愛,卻為保有對方的完整性,終得離別,讓對方自由。

《美麗佳人歐蘭朵》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這回,歐蘭朵不再像遭莎夏公主辜負時那麼氣不過,她欣然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懷著身孕跑過戰場壕溝,帶著女兒騎上重機馳騁公路都市。在相隔百年後,再度回到因變成女性而喪失的房子中。
「她不再屈從於命運,從她擺脫過去的那一刻,她找到生命的新開始。」
電影結尾,持攝影機的女兒在芒草中奔跑,透過粗顆粒的錄影畫面,我們以女兒的視角觀看獨自坐在樹下流淚的歐蘭朵。女兒問了與當年莎夏一樣的問題──「你為什麼悲傷?」
「沒有,我是因為高興。」歐蘭朵的回答異常平靜,接著她再度深遠地凝視鏡頭,於歐蘭朵而言,銀幕外的我們都是「後人」,跟她的女兒一樣屬於下一代。見過人類社會數百年變遷,歐蘭朵不禁思索,該留給後代什麼樣的世界?電影的答案溫柔且充滿希望——願人們都能突破框架、不受限制,遵循內心地活著。

《美麗佳人歐蘭朵》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望見妳的二十歲背影——《二十歲女生》專題
「從哪一圈羊水裡生長,從哪一條陰道裡出走,誰的奶與蜜滋養著妳,端著世界來到妳眼前,the womb,這裡是應許創造的奶與蜜之地。」在這一期雜誌的製作期間,我重新聽起巴奈在二〇〇八年的《停在那片藍》和二〇〇〇年的《泥娃娃》,於是在最後,寫下了這一段文字,將它放在雜誌的封底。
為什麼是二十歲女生?作為一名生在台灣的,二十幾歲的女生,得要看見什麼?
當然,我們很難在一本雜誌裡細密證言所有的少女歷史,但我們必須和始終在場的少女們共同見證——隨身攜帶各色各樣的扁平梳,酷酷集團才會戴無鏡片塑膠眼鏡(最好還要有小蝴蝶結),最酷的同學穿的外套一定是繡著別人姓名學號的,我們從無名小站畢業投入隱 +N 的臉書時代,小蕃薯養成一座開心農場或者水族箱——後來的世界,發生了什麼樣的質變,才讓我們成為始終逃逸、始終沒有抵達的我們?
太陽花學運時期,我們見證並且投入,此生的第一場公民運動;雨傘革命時期,我們在隔海的台灣,練習有了投票權之後,應當作出什麼樣的判斷;更後來,是我們都上了大學,才第一次在盜版網站看見《頤和園》,在關上電腦之後,那一場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在香港開出血花。
當婁燁和余虹臉上的風霜,折射出整個時代的惘然,生在台灣,我們或許才回頭看見,那些困囚於反覆黑夜裡的徨惑青年,而生在這一片自由民主的土地,我們才鬆動並且由此燒灼出了什麼——在我們看見之後,我們才開始決定自己是誰——而我們又要如何觀看呢?
幾乎是所有立志念文學的女生,都在二〇一七年讀起房思琪。直至今日,奕含與思琪都還住在我們的身體裡。在無數次妳感覺到「好像怪怪的」的時候,妳總會想起,走進那座初戀樂園時的如坐針氈,在極少次妳可能想過未來會有一個寶貝女兒的時候,妳總會想著,真的要讓女兒活在這樣的世界嗎?
於是,妳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為什麼導護媽媽是導護媽媽?為什麼內衣褲要曬在照不到太陽的地方?為什麼運動要有女神?為什麼她是女導演女作家女歌手女演員女⋯⋯?
一路至今,當代的女人們,興許自吳爾芙的古典訓誡出發,我們過著雙重生活,而創作不輟,也只為想像——我們如何擁有一個明亮的陰道,自生中再次復生,回到溫暖的子宮——然而,正是在這樣的雙重生活裡,我們才理解必須先肯認自己,而非相忍只為國。
肯認自己的身體經驗並不同於生理男性,我們擁有一座子宮,因此小腹天生凸出,我們擁有月經,因此週期更新排出,而這些經驗,也不會因為我們想要自由民主,就得要假裝不存在,更不需要因為我們想要性別平等,就應該表現陽剛,我們同時喜愛自己的生理身分,但同時對抗著社會性別——如此一來,我們才能先錨定自己。
自「人」(I’homme)一詞不再單指「男人」,而是意指「人類」開始,女人們彷彿都將在某個時刻,成為博日娜・涅姆措娃(Božena Nemcová)筆下的外祖母,於混沌世道底下,幻想一道最為龐大的勇氣與氣力,挨著荊棘叢,抵抗地行走,並向歷史怒吼。
我們讀莒哈絲或安妮・艾諾的抵抗,也讀林雪虹或張慧慈的生命,由此指認出一道世代的女人身影,指認一個女人在成為妻子、母親之前的芳華,我們看見女人同時照看生活,還要透過寫作戮力建起自己的房間,於是這一次,我們不想再當女神了——我們視自己為一本書、一張專輯、一部電影,無意再次標誌命名,又或揭示其中臉孔,更願透過所有女生的目光來重現,以繪畫和文字,以一切誠實到接近透明的方式,來復魅,來除魅。
《林門鄭氏》的作者林雪虹,我們曾在雲端一見,當時聊起她鍾愛的柏格曼電影,以及柏格曼的心靈故土法羅島,雪虹說道,曾經的她深信薩伊德寫的那條「在哪裡都不要有家的感覺」,而今她更希望自己終有一天能覓得她的法羅島,無論生活或寫作,都能在此平靜。
在成為的路上,我們如何看見,如何思辨,如何成為,即使痛苦,但很有力量。而我們必須/我們將要——向著那個能夠命名自我的未來前進——在沒有煙抽的日子裡,在煙霧散去的日子裡,在接下來所有關於我們的事裡,成為新的火種,寫下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