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10.17
By 顏采葳
《怪胎女孩》:那些怪,是家之所以為家
當命運刮起無常的大風,吹散了人與人的相依,留下的人,心也被捲走一角。心裡的缺,誕生過於成熟的孩子,與不夠成熟的大人,他們都成了難以獨活,也苦於相伴的怪胎。但是,在這個坑坑疤疤的世界,仍存有不完美的異形,只願為了彼此相依,於是奮力地抵抗著不完美,以如此姿態磨去彼此的稜角,讓家有了再次成形的可能。
《怪胎女孩》(Scrapper)為英國導演夏洛特・里根(Charlotte Regan)於 2023 年自編自導的首部劇情長片,故事描寫年僅 12 歲的女孩喬琪(洛拉・坎貝爾,Lola Campbell 飾),在母親離世後,選擇獨自生活,並靠著與唯一好友阿里偷取、變賣腳踏車零件,以勉強支撐家計。某天,自出生以來從未謀面的父親傑森(哈里斯・迪金森,Harris Dickinson 飾),卻突然闖進喬琪的生活。

《怪胎女孩》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像大人的孩子
「我可以養自己,謝了。」以全大寫的拙劣字跡寫下,彷彿是立下某種誓死宣言般,在電影開頭便直白地呈現出喬琪倔強的性格。這份倔強是不得不,當同齡女孩沉迷於梳妝打扮時,喬琪既無暇也無力,去理解這個在她的年紀裡,理應純白、甚至粉紅的夢幻世界。她天天穿著那件過分鬆垮的成人球衣,背負著過載的自我期待與責任,卯足了全力,也只為維持家原本的樣子。
只是,在母親離開之後的家,僅僅是一棟失了聲息的舊房,家庭獨有的光,已不再閃現,只存於記憶裡。喬琪透過不法之財負擔房租,獨自打理所有家務,維持環境的秩序,還為了應付社福機構的日常問候,拜託超市店員錄音給她,來創造一個虛構的叔叔角色。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不要被帶離曾與母親共同生活的地方。
片中,不時穿插像是幻燈片、人物訪談或動畫的片段,像是童心剪貼著現實或幻想,錯落於日常間。這些巧思標誌出孩童懷有的逗趣奇想,穿插方式也捕捉住幼時靈光的飛越,是隨機、甚至不合常理,卻充滿生氣的。然而,在喬琪眼中的世界,我們卻遍尋不著這般活潑與自由,特別是一段阿里到喬琪家玩耍的戲,阿里想邀請喬琪一同進入他的腦內想像,與蜘蛛們一起對話,卻旋即被喬琪否決,由此便反襯出喬琪早已被消磨的童心。
比起耽溺於幻想,喬琪更擅於進行「扮演」的遊戲,像是提早進入成人世界,她模仿著購物頻道上的大人們,口沫橫飛地介紹眼前的商品,如此惟妙惟肖。在與腳踏車店老闆瑟芙協議單車零件的價格時,她也武裝起超齡的談吐,小小的身體承載著早熟的表現,即使模樣顯得有些蹩腳,但這不只是孩子間的扮演遊戲,而是真正攸關生存現實,絕不能失敗的生活戰役。
扮演大人,是喬琪的生存之道,也是她掩飾低潮的偽裝。在他人眼中,喬琪就像初生就急著學飛的小麻雀,好像沒有溫暖的巢似的,才剛起步於認識自己,就想要照顧自己。可是無論怎麼演、怎麼相像,她終究只是一個孩子,孩子過分追逐的成熟,遂只成了一種怪異、天真的好強。
所以,縱使「悲傷五階段」宛若秘笈在手,喬琪仍無法如願以償,況且面對喪親之痛,更是無法步步為營的。在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她逃跑般地離家,蹲在暗巷觀看過去與母親的生活點滴,暗自流淚。唯有在夜深人靜,在那個鎖上的房間,她允許自己傾瀉悲傷,並奔馳於想像,抬頭遙望通天塔的盡頭,作一個能夠望見母親所在的夢。孩子終於能縱容自己,暫時做回一個孩子。

《怪胎女孩》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像孩子的大人
當染著一頭金髮、帶著幾分輕挑和稚氣的傑森,以非典型的父親形象登場,不僅沒有讓喬琪一夕復得女兒的角色,更使她心中產生強烈的衝突,對爸爸 12 年來的缺席,除了感到不解,更是百般困惑。
一束鮮花,與一句不甘示弱的道歉,或許已是傑森身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能夠做到的最為細膩的表示。當彆扭與倔強表現在傑森身上,我們看他卻覺得像個不夠成熟的孩子。他想假扮童話裡的牙仙子不成,反倒被誤認是夜半偷錢的賊;他在與出生日無關的平凡日子,送上遲到 12 年的生日禮物;還有,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場沒有燭火、也不太浪漫的許願儀式。
傑森為重建父女關係所做的一切努力,到最後都與完美差了一點點。但是,願意為所愛嘗試做自己不擅長的事,因而顯露出的笨拙,這既是他的孩子氣,也是他能夠給予女兒最珍貴的陪伴。
當父女倆在車站月台上,玩著年輕時傑森和喬琪母親一起玩的「幫陌生人配音」遊戲,以及兩人在長椅上暢聊傑森童年的段落,透過幻燈片的形式倏地出現,揭示出原本尷尬、僵硬的父女關係,漸漸變得像遊戲一樣,跟著靈活了起來。他們一起天馬行空,像是一對玩伴,徜徉於幻想裡,而喬琪心中胡亂的結,也慢慢地鬆開,獨屬孩子的想像力與創造力,都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因著傑森不合時宜的童真,和這些相伴的時光,喬琪本真的純粹被喚回,她終於卸下不合身的武裝,開始能夠想像自己就是全宇宙祝福的壽星,想像吹不熄的燭火在眼中搖曳,彷彿再次照亮了她心中深深記得與思念的家,而她也漸漸地能夠想像自己,或許從此可以安心地作回一個孩子,並想像屬於自己的未來。

《怪胎女孩》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家的形狀
當喬琪和傑森在彼此身上,望見了自己喪失的純真與負責,女兒與父親/孩子與大人的身分錯位,並沒有因此被自動地縫補,而是在看盡一切不完美、理解所有的過與不及之後,仍然選擇疼惜彼此的缺失。他們明白,在對方面前的自己,不需要作一個更好的孩子或大人,那個能夠作為避風港的無風帶,便是家的所在。
不單是喬琪,只要曾是個孩子,都曾將父母視作我們的天地,並單純地以為他們總會如山一般,定能為我們遮風避雨,永遠作為我們堅實的後盾。《怪胎女孩》便是在這個普遍人都懷有,也必然走向幻滅的認知路徑上,開闢出一條小小的岔路,輕輕地重寫了我們與至親的關係,或許不必是誰依靠著誰,而是共享彼此的缺陷與不足,然後相伴而行。
在那段孤軍奮戰的日子裡,喬琪不只是蒐集廢棄的零件,更是在回憶裡拾荒。後來,即使傑森沒能直接提供她一個更好的生活,卻和她一起遊歷於以往不曾見過的風景。在那裡,拾荒再也不是一件淒涼或辛苦的事,而是關於尋寶的遊戲,並且,那一份寶藏就是喬琪的名字。
那些攸關家裡的事,總是起於無法解決,且終於不需要再想著,究竟該如何解決。愛與後悔在家裡的位置,是讓人難以承受,並與痛苦共存,於是成了一圈一圈無法終結的循環,而那些過於早慧與不夠成熟的,都將在故事裡繼續存在,不斷地促成一個又一個彆扭的相擁,以此畫出家的形狀。
故事的最後,當傑森和喬琪一起為他們的家漆上嶄新色彩,那想必仍如記憶中的光亮。

《怪胎女孩》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劇照提供/傳影互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望見妳的二十歲背影——《二十歲女生》專題
「從哪一圈羊水裡生長,從哪一條陰道裡出走,誰的奶與蜜滋養著妳,端著世界來到妳眼前,the womb,這裡是應許創造的奶與蜜之地。」在這一期雜誌的製作期間,我重新聽起巴奈在二〇〇八年的《停在那片藍》和二〇〇〇年的《泥娃娃》,於是在最後,寫下了這一段文字,將它放在雜誌的封底。
為什麼是二十歲女生?作為一名生在台灣的,二十幾歲的女生,得要看見什麼?
當然,我們很難在一本雜誌裡細密證言所有的少女歷史,但我們必須和始終在場的少女們共同見證——隨身攜帶各色各樣的扁平梳,酷酷集團才會戴無鏡片塑膠眼鏡(最好還要有小蝴蝶結),最酷的同學穿的外套一定是繡著別人姓名學號的,我們從無名小站畢業投入隱 +N 的臉書時代,小蕃薯養成一座開心農場或者水族箱——後來的世界,發生了什麼樣的質變,才讓我們成為始終逃逸、始終沒有抵達的我們?
太陽花學運時期,我們見證並且投入,此生的第一場公民運動;雨傘革命時期,我們在隔海的台灣,練習有了投票權之後,應當作出什麼樣的判斷;更後來,是我們都上了大學,才第一次在盜版網站看見《頤和園》,在關上電腦之後,那一場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在香港開出血花。
當婁燁和余虹臉上的風霜,折射出整個時代的惘然,生在台灣,我們或許才回頭看見,那些困囚於反覆黑夜裡的徨惑青年,而生在這一片自由民主的土地,我們才鬆動並且由此燒灼出了什麼——在我們看見之後,我們才開始決定自己是誰——而我們又要如何觀看呢?
幾乎是所有立志念文學的女生,都在二〇一七年讀起房思琪。直至今日,奕含與思琪都還住在我們的身體裡。在無數次妳感覺到「好像怪怪的」的時候,妳總會想起,走進那座初戀樂園時的如坐針氈,在極少次妳可能想過未來會有一個寶貝女兒的時候,妳總會想著,真的要讓女兒活在這樣的世界嗎?
於是,妳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為什麼導護媽媽是導護媽媽?為什麼內衣褲要曬在照不到太陽的地方?為什麼運動要有女神?為什麼她是女導演女作家女歌手女演員女⋯⋯?
一路至今,當代的女人們,興許自吳爾芙的古典訓誡出發,我們過著雙重生活,而創作不輟,也只為想像——我們如何擁有一個明亮的陰道,自生中再次復生,回到溫暖的子宮——然而,正是在這樣的雙重生活裡,我們才理解必須先肯認自己,而非相忍只為國。
肯認自己的身體經驗並不同於生理男性,我們擁有一座子宮,因此小腹天生凸出,我們擁有月經,因此週期更新排出,而這些經驗,也不會因為我們想要自由民主,就得要假裝不存在,更不需要因為我們想要性別平等,就應該表現陽剛,我們同時喜愛自己的生理身分,但同時對抗著社會性別——如此一來,我們才能先錨定自己。
自「人」(I’homme)一詞不再單指「男人」,而是意指「人類」開始,女人們彷彿都將在某個時刻,成為博日娜・涅姆措娃(Božena Nemcová)筆下的外祖母,於混沌世道底下,幻想一道最為龐大的勇氣與氣力,挨著荊棘叢,抵抗地行走,並向歷史怒吼。
我們讀莒哈絲或安妮・艾諾的抵抗,也讀林雪虹或張慧慈的生命,由此指認出一道世代的女人身影,指認一個女人在成為妻子、母親之前的芳華,我們看見女人同時照看生活,還要透過寫作戮力建起自己的房間,於是這一次,我們不想再當女神了——我們視自己為一本書、一張專輯、一部電影,無意再次標誌命名,又或揭示其中臉孔,更願透過所有女生的目光來重現,以繪畫和文字,以一切誠實到接近透明的方式,來復魅,來除魅。
《林門鄭氏》的作者林雪虹,我們曾在雲端一見,當時聊起她鍾愛的柏格曼電影,以及柏格曼的心靈故土法羅島,雪虹說道,曾經的她深信薩伊德寫的那條「在哪裡都不要有家的感覺」,而今她更希望自己終有一天能覓得她的法羅島,無論生活或寫作,都能在此平靜。
在成為的路上,我們如何看見,如何思辨,如何成為,即使痛苦,但很有力量。而我們必須/我們將要——向著那個能夠命名自我的未來前進——在沒有煙抽的日子裡,在煙霧散去的日子裡,在接下來所有關於我們的事裡,成為新的火種,寫下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