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9.27
By 花神沒有咖啡館
扮演性與同理心,刻意「不入戲」的《凡爾賽拜金女》
拍攝以歷史人物為主角的電影,需要竭盡所能地遵從史實嗎?
早在近二十年前,飾演黛安娜王妃的克莉絲汀・史都華(Kristen Stewart)還沒在《史賓賽》(Spencer,2021)開著跑車、帶兒子們逃出宮廷大啖肯德基,飾演茜茜公主的維琪・克雷普(Vicky Krieps)也還沒在《束縛》(Corsage,2022)從甲板上叛逆地躍入汪洋大海,時年 35 歲,於導演界或許仍被視作一名「少女」的蘇菲亞.柯波拉(Sofia Coppola)便用《凡爾賽拜金女》(Marie Antoinette,2006)提出了大膽、挑釁的回答。
柯波拉的首部長片《死亡日記》(The Virgin Suicides,1999)即獲評論人高度讚賞,接著又以《愛情,不用翻譯》(Lost in Translation,2003)入圍多項奧斯卡獎項,並奪得最佳原創劇本獎。受到影壇強烈矚目的她,下一步居然是前往法國,在真實的凡爾賽宮拍攝高預算的時代劇。(《凡爾賽拜金女》製作預算為四千萬美元,是《愛情,不用翻譯》的十倍,至今仍是蘇菲亞.柯波拉最「貴」的電影長片。)

《凡爾賽拜金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凡爾賽拜金女》的片型與風格,乍看之下與柯波拉前兩作截然不同。然而,電影的核心題旨卻是相似的,她意不在拍攝宏大、詳實的人物傳記,反倒延續「迷茫少女尋找自我」之主題,以宛若青春成長電影(coming-of-age movies)的繽紛質感,描述瑪麗.安東妮從 14 歲嫁給後來登基成為路易十六的法國王子,至法國大革命期間被迫逃出凡爾賽宮的二十多年人生。同時,柯波拉也找來《死亡日記》女主角克絲汀.鄧斯特,飾演惡名昭彰的瑪麗皇后──若在此納入後來奪下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的《魅惑》(Beguiled,2017),柯波拉以接近十年一片的頻率,溫柔懇切地用鏡頭記錄下鄧斯特從十幾歲、二十幾歲到三十多歲的成長。
儘管電影於凡爾賽宮實景拍攝,但充斥全片的搖滾樂,以及鄧斯特青澀、天真的「美國甜妹」表演風格,令《凡爾賽拜金女》註定不會是一部大眾期待看到的瑪麗.安東妮傳記電影。甚至在語言使用上,本片也不像其他讓演員操著蹩腳、刻板的異國口音,呈現外國故事的英語發音好萊塢電影。柯波拉容許主演們舒適地使用天生口音,只有偶爾出現於背景的群眾,還有攻入凡爾賽宮的革命「暴民」才說法語,她刻意輕蔑、諷刺的導演選擇,使得《凡爾賽拜金女》著實像一齣美國人在法國代表性宮殿搬演的舞台劇,也難怪本片於坎城影展首映那年,得到了滿堂噓聲及低劣評價。
但也正是如此的「舞台劇感」,將隔絕外界、自成一格的宮廷所具有的劇場特質,給突顯了出來。

《凡爾賽拜金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看完《凡爾賽拜金女》,我們不禁重新思考「不知民間疾苦」之於瑪麗.安東妮,是否真的具備那麼罪無可赦的意義?畢竟瑪麗生來接受的教養,限制了她的眼界,在接觸的一切都是旁人挑選過的情況下,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外面「真實」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而柯波拉也幾乎將電影的所有篇幅和心力,拿去建構凡爾賽宮繁華、奢侈到有些荒謬的活動和繁文縟節,對比故意輕描淡寫的外界動盪,讓觀者視角盡可能地與瑪麗重合。
我們僅能靠瑪麗母親的書信內容、身旁大臣的三言兩語,以及幾場路易十六開會討論國政的場景,窺見外頭情勢,倘若對歷史不熟悉的觀眾,恐怕會真如瑪麗一般,直到人民的火炬和槍砲攻入凡爾賽宮的那一刻,都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才引發難以平息的巨大民怨?
身為皇室一族,瑪麗的人生就是一齣大戲,勾心鬥角的戲碼全天候上演,她必須永遠站在舞台上,完全沒有可以稍作休息、喘口氣的私人空間。瑪麗一早起床,就要迎接穿衣儀式,全裸地站在床邊等待各方貴族皇親搶著替自己服務,無處可躲的窒息感,尤其體現於本該是最私密的性事和生育之事上──儘管瑪麗本身也是奧地利的公主,但在人脈基礎不穩固的跨國聯姻中,她若想保持地位,只能母憑子貴,沒有子嗣,一切都是空談。

《凡爾賽拜金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不僅原生家庭擔心、不停催促瑪麗,其他較晚結婚卻較早得子的皇室親戚,更在無形之中將生育塑造成一場競賽,貴族間的流言蜚語飄盪著,甚至全國上下都密切關注她與路易十六的床笫之事,期待她早日懷孕,為法國產下可以繼承王位的男嬰,而倘若進度不如預期,則一定是女方性冷感,或太驕縱而虧待丈夫。
蘇菲亞.柯波拉將路易十六刻劃成木訥、寡言,只關心自己的製鎖嗜好,卻對女色毫無興趣的靦腆青少年,並以相同的鏡位、不斷反覆至形成獨特節奏的剪接手法,加深瑪麗試圖求歡卻一再失望的徒勞;人生在世,食色性也,瑪麗後來轉向追求其他物質享受──大量的華美衣裳、奢侈甜食,甚至沉迷打牌賭博──以宣洩性生活無法獲得滿足的苦悶,並紓解還沒生出兒子的壓力。柯波拉拿出極致的同理心,嘗試尋找合理的動機,解釋瑪麗何以變成史上記載「揮霍無度」的模樣。

《凡爾賽拜金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蘇菲亞.柯波拉在《凡爾賽拜金女》中並未實際使用任何「後設」的調度手法,但明顯不符年代的搶焦配樂,以及細節上不追求擬真的表演,就足以令觀眾「不入戲」,並持續意識到這是一場來自現代觀點、加上一層演員詮釋的扮演。如此呈現,既強化了皇室成員無法下戲、生活如同展演的特性,也讓現代觀眾更能找到得以共情角色的切入點。
「扮演性」所傳遞的,當然不只是「人人都是瑪麗」這等陳腔濫調,而是人人都「可能是」瑪麗──精準一點地說,當柯波拉將瑪麗的人性面,和身為女人普遍會遇到的情緒煩惱放至最大,便能將觀眾導入「如果我是瑪麗,我該怎麼辦?」的思考中。
瑪麗.安東妮在逃亡與囚禁中度過的晚年,與電影金碧輝煌的風格大相逕庭,她成了舊制度下的最後一位王后,見證了兩個孩子的離世,並在恐怖時期隨著丈夫路易十六的腳步,一同被迫走上斷頭台。瑪麗離世後不到兩年,被保皇黨拱為「路易十七」的兒子也病逝,年僅十歲,全家人只有大女兒瑪麗・泰雷茲倖存。

《凡爾賽拜金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選擇不呈現悲劇,不僅是篇幅上的考量,更是蘇菲亞.柯波拉身為創作者的慈悲,就連瑪麗小女兒的夭折,她也只用「將全家福油畫拆下來,塗改後重新掛上」這種溫柔、隱晦的方式處理。
拍攝以歷史人物為主角的電影,需要竭盡所能地遵從史實嗎?
回到本文開頭的提問,我想,看似客觀的歷史,仍帶有前人詮釋的角度。所謂「正史」,往往是當權者試圖希望後代記得的部分。蘇菲亞.柯波拉以堪稱激進的風格處理《凡爾賽拜金女》,正是在提醒我們,「真實」是那麼地遙遠、模糊、不可考,歷史人物剝去「歷史」包袱後,依舊是一個「人」,人的情緒和慾望,是不受時代隔閡、普世皆然的,而我們永遠可以用同樣生而為人的姿態,去貼近、理解他們。

《凡爾賽拜金女》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劇照來源/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