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8.20
By 花神沒有咖啡館
《情迷意亂》:動搖的女人心,堅韌的女人命
日本黃金時代重要名導成瀨巳喜男,向來以細膩刻畫平民女子心境為名,其生涯末期傑作《情迷意亂》(乱れる,1964)找來合作多次的高峰秀子與加山雄三主演,並選定新舊場域交疊的時空背景,盡情發揮他描繪角色「卡在時代縫隙」 之惆悵的長才。
當超級市場插旗小鎮,大型批發商削價搶客,鎮民消費習慣被改變,傳統雜貨店失去競爭力,若不轉型便等著倒閉。
故事主角是替亡夫一家把持商店十多年的寡婦禮子,丈夫於二戰英年早逝,儘管年輕貌美依舊,但在漫長日子裡,她從未興起改嫁念頭,反倒在戰後廢墟中,安份樸實、一磚一瓦地建立起商店,將生意經營得妥妥當當;而她那屆適婚年齡的小叔幸司,本應繼承家業,卻成天遊手好閒,白日偶爾送貨、打零工,夜晚則流連酒家和賭場,還屢次打架鬧事,要禮子隔早去警局保人。
面對新時代的迫近,幸司和姊姊及姊夫決定妥協,收掉傳統商店,投資改建成超市。禮子雖為夫家親力親為奉獻多年,卻始終是個外人,聰明又守禮教的她,眼見家業不再需要自己打理,不必等到婆婆趕她、把多年家人情分弄僵,便搶先一步以追求自由之名主動告退、返回故鄉,更撒下善意的謊言,宣稱自己有新對象,好讓婆婆和兩位小姑不至於太愧疚。

《情迷意亂》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不過,家人們不知道的是,促使禮子決定離開的最大原因,是不久前幸司對她的熱烈告白,她那「愛上別人」的謊言,不僅是給夫家的台階,更是講給幸司聽的委婉拒絕,畢竟兩人的身分隔閡顯然是一道跨不過的阻礙。
然而,陷在愛裡的幸司,一聽就知道禮子是故意講個藉口想氣自己,便跟著她進房質問,卻見禮子一邊望著亡夫遺照,一邊闡明心意:「我沒有撒謊,我確實愛著一個人,那就是我死去的丈夫。」如此的拒絕,甚至比禮子真的愛上別人更加決斷,生者要怎麼與回憶中恆久美好的亡者競爭呢?
不過,年輕氣盛的幸司並未就此知難而退。他堅持護送禮子回鄉,長途火車上,脫離家中眼光束縛的兩人,互動逐漸親密,禮子的心弦被擾動了嗎?受道德規訓與內心慾望夾擊的她,該何去何從?

《情迷意亂》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成瀨巳喜男之所以能把「美麗未亡人戀上小叔」 這樣有些俗套的禁忌愛情,拍出克制、典雅又悲淒的美感,關鍵在於他身為日本戰後重建、發展的見證者,總是能用最精準的眼光,挑選出最適切的切入點,讓兩主角剛好象徵兩個不同世代,故事便能以小見大,從個人情愛提升至對社會變遷的觀察。
禮子與幸司之間的距離,不僅在年齡和身分,若戰爭是分割世代的線,他們便是戰前的「舊人類」與戰後的「新人類」。當幸司詢問禮子為何 19 歲就嫁給沒前途的小兵時,她僅無奈表示,戰爭時期人們很絕望,每一天都過得像最後一天,為了在亂流中抓緊彼此,她沒有餘裕多想,匆忙之下就完成了終身大事。沒想到不久後,丈夫就戰死,戰爭也結束。國家從動亂狀態中復甦,時代不斷往前進,自己卻像被留下來的人,停滯在從前時空,而混亂時期做的決定,卻影響著往後一輩子。
幸司則是在戰後長大成人的一代,他與禮子年齡相差一輪,不算太懸殊,卻因生長背景導致思想截然不同。幸司未曾經歷軍國主義當道的日子,未曾體驗人人甘願捨身救國的澎湃,只看到戰敗後殘破、百廢待興的家園。相較上一代,他們更勇於追求個人主義,而尚未認識到國家之強大,就直接看見破滅,更讓他們容易感到虛無、無所適從──「沒有妳,我就沒有未來」,面對飄渺模糊的前景,幸司願意拋棄原生家庭,將希望都寄託在禮子身上。
而幸司最後的悲慘下場,則體現成瀨巳喜男對國家未來黯淡悲觀的想法:任真自得、誠實服膺於心之所向的年輕人,終將被日本社會的保守道德觀扼殺,物質生活變得先進,人的思維卻沒跟上,幸司的殞落,代表了國家現代化過程中必經的陣痛。

《情迷意亂》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我是個女人,當你說愛我的時候,我感到非常高興。」
撇除角色深度及其背後的隱喻,整體而言,《情迷意亂》劇情十分單純,其中看點仍在角色的心境流轉,全片重擔尤其落在高峰秀子飾演的禮子身上──接受幸司直球示愛後,她的內心到底有沒有起波瀾?若有,是從何時開始的?女人的心,如同一池被攪動的春水,但人與水的差距在於,人的波動不僅僅只是被撩撥出來的,更常是自行亂了陣腳。
《情迷意亂》深刻建構出暗戀的膜被戳破後,彼此彷彿變了個人般、互相影響的狀態──當知道對方喜歡自己,更容易反向產生好感。
成瀨巳喜男不靠台詞講明,他將千迴百轉的思緒,置放在偉大女明星的臉上,本片有大量高峰秀子的臉部特寫,當觀者逐漸被她的細微表情迷住,也就澈底與禮子共感了:無論是當她夜半在臥房聽到幸司下樓的腳步聲,先靠近,再遠離,最後只是偷拿瓶酒便上樓,對於他並未逾矩來開自己的房門,既鬆一口氣,又感到有點失落的神情;或者返鄉火車上,看著對座幸司的睡容,明白緣分只能走到這,自己的拒絕最終仍會傷害他,不禁暗自流淚;更別提結尾的經典連續鏡頭,她遠遠看到突如其來的悲劇,面部驚懼的表情,宛若發起電流,使動能傳至全身,讓她一路從旅館二樓奔至大街上。
除了高峰秀子的精湛演繹之外,成瀨巳喜男更擅長用精簡的場面調度,展現角色關係的轉變。末段二十分鐘的火車戲,更將電影拉升到更高的層次——脫離夫家及熟識街坊鄰居的監視後,禮子終於稍得喘息,以女人、而非嫂嫂的姿態面對幸司。剛上車時,車廂人多,幸司坐得離她很遠,僅偶爾以視線表達關注,隨火車每次靠站,兩人座位持續變換、愈坐愈近,開始隔著旁人交談,從背靠背,到面對面坐,後來,幸司甚至會直接伸手撥開一旁打盹男子往禮子靠的頭。

《情迷意亂》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發現禮子的暗自神傷後,幸司終於坐到禮子身邊,而禮子回應的那句「幸司,讓我們下車吧」,正是始終內斂矜持的她,對幸司最大膽的回應──因在那站下車後,兩人便一同前往銀山溫泉,她也即將向幸司表明自己的愛。
禮子的選擇與作為,看似十分符合傳統女性框架,但她不只是無條件付出、甘願犧牲的聖母,在令人窒息的拘束下,她一點一點鬆動束縛的韁繩;在微小的日常實踐中,化被動為主動,逐步建立自我價值。
當幸司替她打抱不平,捨不得她為夫家白白付出十八年青春時,她選擇不當父權的受害者:「我沒有浪費自己的生命,我好好地活了,就像你說的,頑固地活著。」成瀨巳喜男終究是偏愛、敬佩女人的──尤其是經歷戰爭的女人──她們擁有不被現實摧毀的生存意志和韌性,柔軟而堅強。
電影中,一條支線清楚驗證了成瀨的偏好──鄰街商店老闆受不了企業競爭,與幸司一群人深夜飲酒後,選擇輕生,留下妻子和女兒面對殘酷的現實。鄰居一家的情形,正映照日本戰後社會無數的家庭,而倖存的女人們,早已習慣在不依靠男性的狀態下獨活。
分屬戰前舊人類的禮子丈夫,與戰後新人類的幸司,先後亡故,經歷一切的禮子卻仍活著,她,女人,始終面向「生」這一邊。
劇照來源/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