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16

By 花神沒有咖啡館

《魔女席瑪》:超能力也難摸透的愛人心

「妳有種能力,只要妳靈肉渴求某樣東西,就有辦法讓它發生。」

國際影壇上炙手可熱的挪威電影當代大師尤沃金.提爾(Joachim Trier),以《愛重奏》(Reprise,2006)、《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Oslo, 31. august,2011)和《世界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2021)構成的「奧斯陸三部曲」為影迷們津津樂道,而夾在三部曲之間推出的《魔女席瑪》(Thelma,2017),可說是他創作生涯裡,主題最為迥異、類型元素最多的特出之作。提爾於此片澈底跳脫舒適圈,不再描繪藝文工作者的創作困境,或年輕世代的存在焦慮,而將焦點轉向剛上大學的少女,以大量沉穩且緩慢的 zoom in 鏡頭、莊嚴肅穆的低音銅管配樂,加上衝擊、瑰麗且蘊含宗教隱喻的視覺意象安排,編織出清冷的北歐驚悚風格,而搶眼型式底下,則是一則女性掙脫束縛、解放原始力量的覺醒故事。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撇除「魔女」引發的超自然現象,《魔女席瑪》其實是常見的成長故事套路──同志少女熬過自我懷疑,終於突破原生家庭的控制以及宗教信仰的綑綁,勇敢追求內心慾望──只是加入異色成分,讓意念造就的詭異情境強化、具象化人在情竇初開時,內在所經歷的波濤與混亂。

主角席瑪的存在,有點像是變種人或巫師,只是生於「麻瓜」家庭,父母對她的能力感到驚懼,不知該如何教養,也沒有向外尋找同類互助會(建構世界觀顯然並非提爾的重點,他更著力於描繪單一角色的深度),走投無路之下,只好依循「古法」,把嚴密、厚重的基督教教義,壓制在席瑪身上,好讓她撇除誘惑、安定心神。但席瑪終究是獨立的個體,不是父母的所有物,總有一天她將知道真相,並學習與自己的能力相處。於是,成年、進入大學、離開家外宿,便成了席瑪人生的分水嶺,也是故事的開端。

席瑪在釋放能力之前,會出現「心因性非癲癇性發作」,這種俗稱「偽癲癇」的症狀看似與一般癲癇類似,只是發作時並不像一般癲癇、大腦有明顯異常的放電,因此難以用藥物壓制生理反應,必須從心理狀態切入治療。從前的人面對癲癇患者抽搐、痙攣、失去意識等徵兆,多半會往神靈方面聯想,並以宗教方式解決,甚至癲癇發作的英文單詞「seizure」,也是來自於被(being seized by)神蹟/邪靈附身、侵奪。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魔女席瑪》的顛覆性在於,它抓回癲癇患者的主動性,癲癇發作時,患者看似被疾病佔據,處於失控的被動狀態,但那也是席瑪釋放能力的前兆,而她的能力就是用意念促使事情發生,所以可以說,她的癲癇是她自己導致的。

失控與超能之間僅存一線之隔,席瑪究極靈驗的「心想事成」,可以造成危險,也可以往好的方向發展。劇情中段,席瑪自行就醫檢查腦部,藉醫生之口,循線戳破父母撒下的謊言──原來她的祖母並未過世,而是長年居於療養院,並且與自己擁有類似的病狀。席瑪身上的超能力基因,疑似是隔代遺傳,或隨機好發於家族女性之間。

透過療養院醫護人員所言,我們得知祖母在多年前丈夫過世後,病情便加重,她的丈夫出航時離奇失蹤,只發現空船,未找到遺體──待劇情進展到後段,我們得以回頭推定應是祖母埋怨丈夫,能力一時失控才導致悲劇,而此消失手法也呼應了席瑪最終對父親的作為──或許出於一念之間殺害丈夫的自我懲罰,鬱鬱寡歡的祖母最終罹癌,並且相信是自己讓自己患上癌症的。由此可見,這看似無敵的超能力,若控制不得當,則很有可能回過頭反噬、傷害自己。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面對超然於人類之上,更大、更玄妙的未知力量,我們要排斥、壓制它?還是擁抱、與之共存?針對席瑪的狀況,她的父母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做為父權體系當中的陽剛代表,父親象徵秩序與人為,他透過強硬的家規及宗教教義控制席瑪,並時常令她懺悔,藉此貶低她的自信、否定她的慾望。席瑪幼年時,父親曾拉她的手靠近燭火,等到熱得受不了、皮膚真正被燒傷之前才抽開,並烙下狠話──「記住,下地獄就是這種感覺,永不停止」,他用死後世界觀塑造恐懼,而恐懼是最好操控人心的手段。

席瑪的母親則與父親相對,母親向來代表著自然與野性,縱使小兒子意外身亡,使她對同樣親生的席瑪懷抱芥蒂,但她也在席瑪終將離開家庭、追求自己人生時,意識到家長能做的有限,她勸丈夫不要再自我欺騙,平凡的兩人已經努力盡了人事,剩下的就是聽天命,接受人類的渺小。在被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籠罩時,人們感到敬畏之餘,是否還能抱持開放心態?態度的分歧,引領席瑪的父母走上不同結局。

除此之外,藉由這則超能力寓言,《魔女席瑪》對「愛」提出了深刻的辯證。愛是人類七情六慾中,數一數二強烈且迫切的感受,是來自席瑪靈肉的渴求與呼喚。試想,當你擁有真正致命的吸引力,能用意念影響人心,那該如何肯定戀慕的對象是出於自由意志愛上自己,還是受到自己的能力操控?又或者退一步看,在愛情裡,我們真的掌有自主權嗎?若愛是百分百的自由意志,為何古老神話中,常用「被愛神的箭射中」來形容愛情迸發瞬間的不可預期?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席瑪意識上明白自己愛著女同學安雅,性幻想時不時像條黑蛇竄入她的體內,然而,因為自幼受嚴格規訓,潛意識抗拒失控,並且不想面對安雅是受自己的超能力影響,才回應情感的殘酷可能性,出於自我保護,她在愛到最深刻之時,發力使安雅消失。

深沉的愛是讓另一個人進到自己生活裡,彼此的命運及價值觀就此互相交織、影響,每經歷一段愛情,我們或多或少都會改變,不再全然是之前的自己;當我們在愛中糾結、心亂如麻時,或許偶爾會閃過「要是不曾相遇就好」的念頭,而席瑪的能力,正是讓這種戀人的傾向被放得極大,且後果變得具像化。

若以更宏觀的角度檢視,人類所有看似自傷、令自己不好過的行為,倒頭來還是為了自己好──安雅消失,席瑪雖然會痛苦、內疚,但也得以保全自己不受改變的動盪波及,意即不用承受違反教義的罪惡感、不用向原生家庭坦白性傾向、不用將自己的秘密及脆弱攤在愛人面前,更不用揭曉安雅到底愛不愛自己的謎底。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魔女席瑪》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關於愛的真相,提爾終究是仁慈的,他以開放式結局留下懸念,電影走至盡頭,我們依舊無從得知安雅的心境與視角,但至少席瑪選擇了愛,並願承擔伴隨愛而來的風險;她不再追求向上突破阻擋自己換氣的牆,轉身冒險向下潛入黑暗湖底,反倒才游到了池邊,當她終於能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時,曾因自己意念失蹤的愛人安雅,正在岸上迎接著她。

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尤沃金・提爾——導演專題

《釀電影》尤沃金・提爾——導演專題

疾病,是如何找上門的呢?

就像時間與命運一樣,如此難以解釋的事也包括,一個世界上最爛的人,為什麼偏偏選在古羅馬曆法多出來的那一天,決定讓時間停止流動,決定回到那一片混沌。當然,也包括為什麼有些人幸運地在三十初半覓得安棲的居所,但有更多的人,是三十未立大不幸。

時間是殘酷的,帶來希望,也帶來絕望,它向著人類兩手一攤,無法替任何人回答,為什麼幸福不會隨著時間來到生命之上,又或是,為什麼人生會變得一團糟,而疾病與死亡如此輕易地刺穿了幻覺。但是,疾病其實和健康一樣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是它變成了「不自然」之物的同義詞。

於是,我們會在某一天睡醒後突然變成一隻大蟲,對自己的身分感到徨惑不安,對著自己問道:「這是我的身體嗎?」

挪威導演尤沃金・提爾(Joachim Trier)將常人異化成為病者,以虛無時代作為切角,描繪當代青年的孤獨、陌異,與其心靈場域的自我崩解。在此,時間便成為推動著人生,卻無法保證幸福抵達的機器,由此折射出資本社會、雲端世代無處可安的困窘──而藉由觀者凝視,透過凝視的失敗與裂解──我們方能在廢墟中重新摸索生命的其他出路。

決定今天買花給自己,因為明天就要上路──在病中求存,在病中發覺疾病的症狀不過是愛的力量變相的顯現;所有的疾病都只不過是變相的愛。(Symptoms of disease are nothing but a disguised manifestation of the power of love; and all disease is only love transform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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