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17

By 花神沒有咖啡館

國家暴力,她們用全身記得──談《花瓣》與《華麗的假期》中的女性

歷史上,關於抗爭與革命的敘事往往是陽剛的──獨裁者貪戀權力的野心越了界,激憤的人民群起反抗,剛開始是和平示威,卻因訴求未奏效,甚至反遭鎮壓,不得已演變成武裝衝突,一旦涉及槍砲彈藥,進入類戰爭狀態──接下來,就只剩下男人的事了,老弱婦孺必須被保護,有家室的男人,也該優先退場以顧全妻兒。

然而,社會的構成一半是女人,她們卻常只存於熱血故事的夾縫中,退居抗爭主軸外的柔情支線,以萬綠叢中一點紅之姿,平衡畫面中滿溢的戾氣;或做為行動者的軟肋,令他們捨身就義的犧牲,更顯壯烈。

既然,威權政府在民主化歷程中對人民施加的暴力,是種植於全民共同記憶中的歷史創傷,那在眾多相關影視作品中,女性參與者的身影又在哪?

《花瓣》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花瓣》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張善宇執導的《花瓣》(꽃잎,1996),改編自女作家崔允 1988 年的中篇小說,或許可以打破人們對韓國文化及影視作品以「男」為尊的印象。

電影以一名不知名又瘋癲的流浪少女為主角,從她的身體以及錯亂、碎片化的記憶出發,用拼湊、閃回之手法,帶領觀者回到 1980 年 5 月 21 日的全羅南道廳前,光州事件最暴力的現場──時任國軍保安司令部指揮官的全斗煥,下令軍隊以實彈武力鎮壓抗爭者。

持續十天的光州民主化運動,最終以坦克車入城掃蕩血腥收場,後全斗煥上位成為總統,堅決否認國家曾屠殺人民,不僅限制相關言論、封鎖消息,還將爭取民主自由的抗爭者,冠上受共產份子煽動的顛覆罪名,企圖利用人民仇視北韓政府的民族意識轉移焦點、掩蓋事實,受難者團體和追求真相的組織,更在他任內屢屢被捕。

一直到 1987 年「六月民主運動」促使全斗煥下台,身為他心腹的繼任總統盧泰愚幾年後也下台,到了 1990 年代,在金泳三、金大中等總統任期內,全斗煥、盧泰愚以及光州事件中指使軍隊鎮壓平民的主謀者,才紛紛遭到清算,以軍隊叛亂、內亂殺人等罪名入獄,光州事件自此正式在法律上獲得平反。而《花瓣》做為最早以光州事件為主題的電影作品之一,能在判決尚未定奪、言論管控和威權陰影仍籠罩社會的時期就製成,並且上映,著實顯現創作者直面歷史、無所畏懼的精神。

《花瓣》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花瓣》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從現代角度回望,《花瓣》並未因產製於剛脫離獨裁不久的九〇年代,而批判力道較輕;相反的,做為開路先鋒,它的殘酷程度遠比後世製作規模較大、國際影壇上更為知名的作品高。事實上,觀賞它的體驗可說是極其震撼,又令我生理不適。

《花瓣》故事起於一位遊蕩鄉間的無名少女 ,她將落魄工人誤認為兄長,卻遭對方強暴,被侵犯後,她沒逃跑,還跟著工人回家、賴在他家中,就算工人再怎麼施暴毆打也趕不走。由於少女的精神狀態異於常人,受性侵時,她不哭泣或尖叫,反而癡傻地笑,附近底層勞工們對此略有耳聞,可他們不但不營救,甚至還有人藉此佔便宜,把少女當成不會反抗的方便洩慾工具。

電影完整刻畫眾多肢體暴力與性暴力場面,無疑是將尖銳影像直抵觀者心頭 ,令觀者設身處地體會光州受難者遺族萬分之一的痛。電影風格背後的訴求可被理解,但就製作面上,必須注意的是:飾演少女的,是時年 16 歲、過幾年即將成為風靡全國的電音天后的李貞賢,《花瓣》做為她的出道作品,鏡頭不僅捕捉到她清晰的全裸畫面,更蘊含大量自殘、性交、殺戮等「兒少不宜」之情節,很難想像在親密指導的重要性尚未被意識,鮮少有女演員敢指控職場性別權力不對等的年代,要怎麼安全拍攝那些戲碼,而不對演員本人造成傷害?尤其韓國社會氛圍本就男尊女卑,片場又是個極度陽剛的環境。

《花瓣》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花瓣》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所以,《花瓣》帶給我的不適感,不僅來自於內容本身的暴力,更後設地來自於電影製作本身可能造成的剝削,儘管導演張善宇向來以大膽、充滿情慾、挑戰道德界線的創作風格聞名,但以藝術為由,招引初出茅廬的年輕女性「犧牲」演出,不正製造出許多讓暴力及傷害有機會發生的空間嗎?《花瓣》或許是部現在拍不出來的、政治不正確的爭議之作。

觀賞《花瓣》時,也會感受到導演刻意剝離形式與內容的意圖——劇情主線用具備「剝削電影」特色(暴力、性愛、鬼魂)的方式呈現,但電影骨子裡的精神是社會寫實的,旨在檢討歷史事件。這種手法背後的思量,無非是想用清瘦、道不出苦痛卻頑強存活的少女,象徵韓國民主;而那些庸庸碌碌、背著良心蹂躪少女的工人,則直指國家暴力,如此類比雖然合理、直觀,卻也太過簡單。

比起難以苟同的暴力場景,我反倒認為本片較有韻味的是關於「瘋狂與否」之探討。少女遭受暴力或在午夜夢迴時,畫面會閃現她的記憶或潛意識,先是一點點,隨劇情推展則愈加愈長,時近片尾才全盤揭露她的過往。與蒼涼的現實場景相比,這些閃回片段顯得更有「生命力」:與母親死別的那天下午是濃烈的黑白;唱歌跳舞的愉悅回憶有午後明媚陽光灑落;而少女對家園的思念以及對武力鎮壓的恐懼,則以童趣的繪本風動畫來呈現。

《花瓣》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花瓣》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少女面對暴力相向卻提供自己食宿的工人,幾乎吐不出完整字句,只能用尖叫吵鬧表達訴求,但在回溯片段,卻又能通暢地以旁白傳遞心聲。究竟少女是真的瘋了?還是在太小的年紀就見證了毫無來由的暴力及死亡,因此選擇不再以「正常」的模樣面對世界?

市場中,眾人聽聞國歌肅然起敬,只有著紅裙的少女置若罔聞般自由穿梭,彷彿暗示了她才是唯一清醒的那人。

在《花瓣》 之後十多年問世的《華麗的假期》(화려한 휴가,2007),就是以大部分電影觀眾都能接受的「老少咸宜」敘事方法,講述光州事件的例子,這也反映在它優異的韓國國內票房表現上。

《華麗的假期》由一名與弟弟相依為命的計程車司機視角出發,鉅細靡遺地從 1980 年 5 月 18 日軍隊與學生發生衝突開始,順時間敘述往後幾日政府封鎖光州,數十萬人民上街抗爭,市民兵快速成隊,掠奪軍工廠,武裝對抗軍警等過程;電影前段呈現小鎮甘草人物笑鬧、溫馨的日常,並塑造主角的憨厚老實的個性,與弟弟的感情,以及對教會認識的護士純純之愛慕。然而,隨軍隊步步逼近,原本天真以為抗爭有效的人民們,鬥志逐漸被澆熄,武裝鎮壓最後演變成令全城屍橫遍野的大屠殺。

《華麗的假期》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華麗的假期》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導演刻意製造電影前後氛圍的反差,用希望遭侵蝕的破滅感帶動觀者情緒,手法通俗、煽情,並不創新,但對大多數觀眾而言有效;劇本設計上,則試圖從不同角度切入,展現光州民兵當中的異質性──有抗爭意識強烈,積極參與運動的高中生;有原以自保為重,不那麼關心社會議題,卻因痛失親人而提起槍枝的計程車司機;有堅守崗位,以不同身分接近現場,積極救助傷患的醫生護士;也有不苟同政府作為,勸導軍官無用,改為支持民兵的退役上校。

令我眼睛一亮的是,護士朴申愛(李枖原飾)的角色深度超越了刻板印象中的戰地白衣天使,她不只負責出場散發清新之氣、撫慰人心,一場逃亡戲中,申愛為了保護男主角,下意識地撿起地上槍枝射中軍人,本為保全生命才冒險出入危險區域的她,沒救到幾個傷者,反而殺了人,儘管對方是受國家機器操控、威脅人民安全的軍人,但雙手沾染鮮血的經驗,從此衝擊了她的職業道德與價值信念,這橋段與《薄荷糖》(박하사탕,2000)的男主角因當兵時射殺女學生而性情大變的情節,遙遙相映。

電影最後,申愛堅守道廳的父親、男友和好友們,遭大批軍隊殺得片甲不留,而她獨自站在宣傳車上,用大聲公向在家屋中避難的市民們宣告:「我們要奮戰到底,我們要不惜一切保護光州,親愛的光州市民朋友,請記住我們,不要忘了我們⋯⋯」不同於片中刻劃的男性角色,經百般糾結推拉後,仍過不了心理那「背棄同伴」的坎,一定要到現場同生共死,即使同伴苦口婆心勸離也叫不走;申愛展現出另一種不同於熱血同袍情誼,柔軟卻堅韌的陰性運動參與方式──活下來,記得一切。

《華麗的假期》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華麗的假期》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當結尾那張未能實現的「想像」結婚照浮現時,所有片中出現的已逝角色紛紛開懷大笑,只有坐在主位的申愛,面色慘白凝重;無辜的死者在天堂獲得解脫,而活下來之人則需揹起沉痛,為往生者未盡之業繼續努力,並傳承記憶,這漫長的勞苦,偉大程度不亞於為理想犧牲。

巧合的是,《花瓣》和《華麗的假期》分別用女性的「身」與「腦」,做為承載歷史共業的媒介,在陽剛的革命敘事中,長出鮮血澆灌而生的花。

《華麗的假期》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華麗的假期》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劇照來源/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五月專題|「我記得,我的身體裡有子彈也有花──以電影回望那年光州」主視覺。

《釀電影》五月專題|「我記得,我的身體裡有子彈也有花──以電影回望那年光州」主視覺。

「在尊嚴與暴力共存的世界,每個角落、每個世代,都很有可能出現下一個光州。」──韓江(한강)

《釀電影》將於六月發表新刊「男人,女人,蟲:朴贊郁變形記」,以卡夫卡為引、朴贊郁為題,嘗試揭示百餘年來的制度壓迫下,人類命運般地墜落,以及人之所以為人的荒謬本質:每一次意圖秩序的努力,都將引往疏離與異化,而卡夫卡與朴贊郁沿著這條脈絡前行,以一個又一個「非人」的身體,揭穿世界的道貌岸然──當當世界已是一場無始無終的怪胎秀,電影不再提供庇護,我們更願意揭開現實殘酷的傷疤,透過文本、影像與表演,探問存在的悲劇性、並在變形之後,再次追問:在這個無法成為人的世界裡,什麼才是成為人的意義?我們又該如何追回成為人的、屬於人的靈魂?

而其中潛藏於朴贊郁創作敘事底下的一道重要脈絡,便是他在大學時期經歷過的「光州事件」。朴贊郁未在電影裡明說,而是將那些抗爭的、流血的、哭泣的、堅定的、死亡的人們安放於背景,用自己的方式持續發聲,而當代許多的韓國電影/書籍/攝影作品中,也不乏有創作者透過藝術,來重返這段(不)存在的歷史,一次又一次地回頭,從國族歷史的暴力中探尋自由的邊界,並向未來的正義持續探問。

是以,《釀電影》也將於五月推出官網專題【我記得,我的身體裡有子彈也有花──以電影回望那年光州】,望從光州事件出發,回望韓國與台灣的民主進程,並延伸至運動中經常被遮蔽的主體,這些或許不在紀念碑上,卻在真實的縫隙中發聲與求存的女性、基層運動者⋯⋯

【我記得,我的身體裡有子彈也有花——以電影回望那年光州】​專題閱讀|請由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