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6.12
By 阿潑
就算民主,權力怪物仍在陰影處:觀《南山的部長們》與《12.12:首爾之春》
「我掌握了韓國的所有情報,只要我一下令,甚至能知道你親家的遠親餐桌上有什麼小菜,還能讓你家的狗變成間諜。」
電影《12.12:首爾之春》(서울의봄,2023),在朴正熙遭暗殺後,擔負聯合搜查部本部長的保安司令官全斗光如此說道。這話雖是電影虛構,但角色實是指向韓國近代史中,確實擁有如此權力的全斗煥。
朴正熙在 1961 年發動「五一六軍事政變」時,全斗煥誓言相隨,於是成為朴正熙的心腹,不僅被納入「一心會」,也具有「養子」般的地位。1979 年,在全斗煥擔任保安司令官時,保安司令部恢復了情報蒐集的功能,這也是他向朴正熙要求而來的。在朴正熙喪命前,他將全斗煥拉拔到保安司令官的地位,各界傳言,朴正熙私藏的金錢往來與管理,全斗煥也知悉。
朴正熙自政變奪權後,妥妥地掌權了 18 年,直到 1979 年 10 月 26 日,在宮井洞(情報部的密室)遭中央情報部部長金載奎刺殺,才告終止。這個過程,在《南山的部長們》(남산의부장들,2020)中有細緻的呈現與說明──此作以金載圭為主要視角,側寫朴正熙的獨裁陰沉、總統府秘書室侍衛長車智澈的任性橫斷,也暗示著中央情報部(KCIA)在權力暗處的無所不為。

《12.12:首爾之春》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韓國中央情報部的籌設,起於韓國第一個民主政權,即 1960 年「四・一九運動」後上台的張勉內閣。張勉在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施壓下,開始準備設立直屬總理辦公室的情報機關,對北韓的所有情報、組織所需費用,都由美方支援。當朴正熙發動「五一六軍事政變」後,朴正熙透過《國家重建緊急措施法》來凍結憲法功能,並在軍政法權力正當化後,藉著《中央情報部法》和《國家重建最高會議法》的公布,將中央情報部設立在最高會議之中,並言明 KCIA 之存在是「為了消除共產勢力的見階侵略以及革命任務上的執行障礙」。
換句話說,中央情報部的立意並不限於字面上所說的「情報蒐集」而已,還是個扣動板機的執行機關。如果細究《中央情報部法》,還可發現,這個機關有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是掌權者的槍口,日後也成為朴正熙、全斗煥、盧泰愚三個軍人總統的劍。
朴正熙藉著情治機關,進行大小不一的恐怖活動,例如威脅並襲擊記者與在野黨議員。曾有議員在於 1966 年提議廢除情報部,因為「情報部的所作所為一直讓國民感到痛苦和恐懼。」

《南山的部長們》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最叫人膽寒的事是,『去南山走一趟』。」著名韓國研究者康明思(Brice Cumings)說,他有個朋友是大學教授,曾經在某外國大學以「美國軍政府統治下的韓國政治」為題撰寫博士論文,待朋友於 1970 年代回到韓國後,被帶到中央情報部所在的南山。偵訊人員將他扣在拷問機器上,念出他的論文段落,並質問他為什麼這麼寫。每次偵訊都通電痛擊,再繼續逼問,他們也打給教授從事藝術創作的妻子,讓她聽到先生的厲叫聲。五年後,教授回到美國,康明思曾開車載他去雜貨店買烈酒,因為他晚上不喝就無法入睡;他的妻子則得了手腳心因性神經症,無法繼續創作,「這家人靠有力的人脈存活下來,其他人沒有這麼幸運。」
例如,首爾大學法學院教授崔鍾吉被帶走拷問、刑求致死後,情報部發布消息聲稱他在坦誠自己是北韓間諜、並接受其他調查時,從洗手間窗戶跳樓而死。弟弟崔鍾善意識到自己將有生命危險,便以罹患精神疾病為由,住進精神病院避難──只因這是情報部的監視和控制不及之所。
當時的中央情報部眼線遍布,幹員無所不入,只要拿個名片就可以自由進出各政黨黨部、私人店家,而內閣、國會、司法部都在「南山」的權力之下,形同空殼一般。除了朴正熙,情報部部長們在這個國家根本無可匹敵。

《南山的部長們》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在中央情報部歷任部長中,金炯旭是在政治上最是「不擇手段」的一位,也因其魯莽冒失的推進力而有「南山野豬」、「炸豬排」之稱。他甚至會為了自己的利益提供假情報。
1965 年,曾在朴正熙、全斗煥統治期間因多次民主鬥爭而入獄,後被韓國百姓稱為「亞洲曼德拉」的時任在野黨議員金大中,就在國會上對金炯旭及情報部提出批評:「情報機關介入政治,在高層官員、國會朝野議員住家周圍設置數層情報網、竊聽電話、跟蹤等,如果現在不制止,以後我們都會落入情報政治的圈套中,豈不是要看中央情報部的眼神說話和做事嗎?」
不過,權力極大的金炯旭仍然在重視權力制衡跟人事用術的朴正熙安排下失去地位。非法斂財且貪汙的金炯旭不得不遠走他鄉──他甚至是以「台灣文化大學欲授予名譽」為由,在朴正熙都不知的情況下,拿著外交護照離開。所有家當──包含狗──都一起帶走。而後,金炯旭到美國參加眾議院舉行的聽證會,也出版了自傳,最後在法國巴黎「永遠地失蹤」。這正也是《南山的部長們》最開始所示,金炯旭出現的原因,及時任部長金載圭在片中的掙扎所在。

《南山的部長們》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韓國歷史研究者都認為,金載圭是歷任情報部長,甚至圍繞在朴正熙身邊的權勢中最弱勢的。他自己也抱怨過:青瓦臺的權力周邊就像「耳聰目明的權力巢穴」。他不僅時常被朴正熙斥責,也被車智澈的力量壓制,許多內部問題加上對「釜馬民主抗爭」的處理意見不同,讓金載圭最終槍殺了朴正熙。
朴正熙一手建立的中央情部部,因此成為讓他送命的兇手。情報部的權力,連在它之上的國家領導人命運都能決定。
但,中央情報部真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南山的部長們》藉著金炯旭之口,提出這個問題。畢竟,他們都不知道朴正熙的錢藏在哪裡。而飾演全斗煥的演員,雖在《南山的部長們》只出現一次,毫無存在感,最後卻是由他打開朴正熙的金庫,取得私藏的金錢證據,也意味著接下來是由他接班掌權。更不用說,全斗煥還擁有調查權。
朴正熙遭暗殺的隔日清晨四點,韓國進入非常戒嚴狀態,依據《解嚴法》,時任保安司令官的全斗煥得擔起聯合搜查本部長之責,擁有調查事件真相的權力。如果說《南山的部長們》拍的是朴正熙之死,那麼,《12.12:首爾之春》談的就是全斗煥權力之生。有趣的是,在《南山的部長們》飾演朴正熙的李星民(이성민),在該片以死亡做終,卻在《12.12:首爾之春》一開始以參謀總長、戒嚴司令官的身分登場,宣布朴正熙的死訊,同時公告全斗煥將擔任聯合搜查本部部長。

《12.12:首爾之春》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鄭祥鎬總長(即陸軍參謀總長暨戒嚴司令官鄭昇和)說他親耳聽到閣下心臟中槍的聲音,但他跟金東奎不是同夥?你能保證嗎?」在《12.12:首爾之春》中,全斗光(全斗煥)在下屬報告鄭昇和並未涉及宮井洞暗殺後,為了想要奪權,暗示下屬將其入罪,自己也不斷向軍方人士丟煙霧彈。
甚至,全斗煥為了維持軍人掌權的狀態,如同朴正熙在 1961 年 5 月 16 日那樣,在同年 12 月 12 日引兵過漢江,發起政變,逮捕了陸軍參謀總長暨戒嚴司令官鄭昇和,取得最高的軍權。更甚,在 1980 年春天,任命自己當上中央情報部部長。同樣也是那年春天,當全國發起抗議運動時,全斗煥將戒嚴擴大到全國,更派兵鎮壓光州,並將此定調為「金大中等親共主義者主導的內亂陰謀事件」,禁止韓國境內談論這場悲劇。屠殺後三個月,全斗煥當上大韓民國總統──他是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從南山出身的總統。

《12.12:首爾之春》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隨著韓國民主化,文人政府上台,韓國情治機關凌駕法律之上的作為,彷彿已經消失,但實際上,不論是金泳三、李明博、朴槿惠任內,已改制為國家情報院的情治機關仍掌握公民情報權力,甚至能干預媒體自由、輿論,還包含選舉。「北韓」仍然是國家擴權時的藉口。至 2024 年 12 月 3 日夜晚,韓國總統尹錫悅宣布戒嚴,依然如此。
尹錫悅稱自己之所以宣布全國戒嚴,是因為共同民主黨為首的國會反對黨為「親北韓勢力」,且意圖透過「反國家活動」癱瘓政府;人們都知道他派軍隊包圍國會議事堂,甚至國家情報院也協助防諜司令部逮捕核心政治人物,在在都是為了阻擋眼前的阻礙。
儘管這場鬧劇,隨著尹錫悅被罷免已經落幕,但人們無法知道,鷹犬的羽翼會不會有天又因為私己的權力,而再度揮起。就算民主,仍然恐懼著權力背後的暗影。

《12.12:首爾之春》電影劇照/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劇照來源/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五月專題|「我記得,我的身體裡有子彈也有花──以電影回望那年光州」主視覺。
「在尊嚴與暴力共存的世界,每個角落、每個世代,都很有可能出現下一個光州。」──韓江(한강)
《釀電影》將於六月發表新刊「男人,女人,蟲:朴贊郁變形記」,以卡夫卡為引、朴贊郁為題,嘗試揭示百餘年來的制度壓迫下,人類命運般地墜落,以及人之所以為人的荒謬本質:每一次意圖秩序的努力,都將引往疏離與異化,而卡夫卡與朴贊郁沿著這條脈絡前行,以一個又一個「非人」的身體,揭穿世界的道貌岸然──當當世界已是一場無始無終的怪胎秀,電影不再提供庇護,我們更願意揭開現實殘酷的傷疤,透過文本、影像與表演,探問存在的悲劇性、並在變形之後,再次追問:在這個無法成為人的世界裡,什麼才是成為人的意義?我們又該如何追回成為人的、屬於人的靈魂?
而其中潛藏於朴贊郁創作敘事底下的一道重要脈絡,便是他在大學時期經歷過的「光州事件」。朴贊郁未在電影裡明說,而是將那些抗爭的、流血的、哭泣的、堅定的、死亡的人們安放於背景,用自己的方式持續發聲,而當代許多的韓國電影/書籍/攝影作品中,也不乏有創作者透過藝術,來重返這段(不)存在的歷史,一次又一次地回頭,從國族歷史的暴力中探尋自由的邊界,並向未來的正義持續探問。
是以,《釀電影》也將於五月推出官網專題【我記得,我的身體裡有子彈也有花──以電影回望那年光州】,望從光州事件出發,回望韓國與台灣的民主進程,並延伸至運動中經常被遮蔽的主體,這些或許不在紀念碑上,卻在真實的縫隙中發聲與求存的女性、基層運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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