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日舞影展值得關注的十部電影

一年之始的重要影展當由日舞（Sundance）起跑。2025 年日舞影展在二月展開，今年的影片報名數量 15,775 件，最後選出來自 33 國的 88 部長片──其中超過四成為新導演首作，與去年相當，可見日舞影展依然是新銳獨立電影人初登場的鍾愛舞台。

對於關注好萊塢獎季的觀眾而言，日舞選片可能相對陌生小眾，往後是否有片商購買登上大銀幕也得碰碰運氣；但作為影迷，日舞影展則充滿驚喜，由於多為獨立小製作，仰賴高度創意，正在萌芽的新秀才華易被看見，這讓影展裡的作品可能符合主流品味的動人，也可能帶有次文化的怪誕，風貌格外多元。

儘管如此，日舞影展依然不乏進入大眾視野的作品，如去年此時首映，一路橫掃獎季男配角的《跳痛之旅》（A Real Pain）、頗有領跑奧斯卡紀錄片獎之姿的《你的國，我的家》（No Other Land），以及勇於揭開日本性醜聞的《黑箱日記》（Black Box Diaries）──這些電影的首站皆是日舞，接著走上更多典禮舞台。

在本屆日舞影展中，我共挑選十部值得關注的電影，劇情片與紀錄片兼具，其中七部為新導演首部作品，三部由女導演執導，訴說來自世界各地的銀幕故事。

1. 《Twinless》：因哀悼而相遇，直男與同志的溫馨兄弟情

《Twinless》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每年日舞影展都有某部讓人尤其注目的作品，如去年令人驚艷的《跳痛之旅》，今年則是《Twinless》。失去雙胞胎兄弟的羅曼（Roman）在一場共助會中認識同樣失去雙胞胎兄弟的丹尼斯（Dennis），兩人先是相憐，而後相識相知。鋼鐵直男羅曼在哥哥逝世前都無法理解他的同志身份，作為同志的 Dennis 反而成為他與死去哥哥對話、和解的機會。同時，丹尼斯看著羅曼卻不斷想起另一人，原來丹尼斯的身分藏著天大秘密。

導演身兼演員的詹姆斯．斯威尼（James Sweeney）細探神秘而細膩的「Bromance」關係，譜出帶有一抹黑色幽默的動人喜劇。異性戀與同性戀看似世界兩端，心裡孤獨又有何不同？故事情節有些令人憶起音樂劇《親愛的艾文漢森》（Dear Evan Hansen）──美好關係實際上奠基於一個個無心的善意謊言，但當真實被揭露，一切是否皆為虛假？

《Twinless》塑造立體而討喜的兩位角色，主演狄倫．歐布萊恩（Dylan O’Brien）與詹姆斯．斯威尼更充滿巧妙化學反應，其中狄倫．歐布萊恩的表演張弛有度，角色從防禦到軟化，層次分明，有場獨白戲更是感人肺腑，有機會在明年獎季被看見。

2. 《Sorry, Baby》：無力改變世界，我只能說句抱歉

《Sorry, Baby》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描繪創傷課題，許多作品還原當下，《Sorry, Baby》則選擇將時間放遠，看向事件發生後的生活。正處花樣年華的女孩 Agnes 才華洋溢，身上卻肩負難以言說的重量。即使數年過去了，她被指導教授侵犯的那夜依然沒有迎來黎明，同學悻悻然說是教授厚愛你，學校職員用同情眼神表示自己無能為力，她沉默，從此畏懼進入親密關係。

本片挖掘女性議題的力道令人想起 2020 年的電影《偶一為之》（Never Rarely Sometimes Always），然而《Sorry, Baby》不是單純苦澀滋味，而是一種近似 bittersweet 的複雜基調。電影將痛苦與幽默處理得恰如其分，以一種較不傳統的方式談論創傷──貼近日常，靠近真實，因而更接近人性。

創傷也許不是狂風暴雨，痛苦後也不見得是煉獄，而是當你在一次次體驗微小的幸福與歡樂時，身體記憶會提醒你，自己的樣貌早在那天之就染上淡淡的憂傷，洗也洗不掉，忘也忘不了。偶爾想哭，偶爾想獨處，但你知道，生活還是要繼續走下去，無力改變世界，只能對那些即將長大的生命，說句我很抱歉。

3. 《Omaha》：終點是分離的公路旅行

《Omaha》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好的敘事其實不需仰賴過多背景資訊，正如導演 Cole Webley 的處女作《Omaha》。它的故事儘管簡單，卻能擊中人心。

年幼的姊弟 Ella 與 Charlie 在半夜中被父親喚醒，稱他們要去一座名為 Omaha 的小鎮旅行，卻不知原因為何。橫跨美國數州，童言童語充斥車內，他們一面吃著冰淇淋，一面好奇看向窗外，壯麗風光呼嘯而過，美利堅的繁華與落魄也盡收眼底。誰知道親子難得的緊密相處，實則是訣別的前言？這段公路旅行的目的，是被棄養的結局。

美國內布拉斯加州在 2008 年通過《安全港法》（Safe Haven Law），允許監護人「合法棄養」嬰兒，法規中卻未對於嬰兒年齡多加限制，導致美國許多父母特地前往內布拉斯加州棄養嬰兒的亂象。

電影帶著紀錄片式的真實與劇情片的情感渲染，避免議題導向，動人而不煽情。在《之前的我們》（Past Lives）裡不被男女主角搶風采的配角約翰．馬加羅（John Magaro）在本片演繹沉重父親，他的憂傷與孩子的興奮神情形成強烈對比，更讓人聯想到《日麗》（Aftersun）──靜謐能量鼓動，溫暖與不安則在看不見之處悄然洶湧。

4.《Where the Wind Comes From》：突尼西亞吹來的風，訴說一段殘酷青春

《Where the Wind Comes From》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公路旅行似乎是許多新導演喜愛的敘事方式，今年日舞還有另一部公路旅行佳作，便是來自北非國家突尼西亞的《Where the Wind Comes From》。

風從何處來？獨具詩意的片名，是電影給人的第一印象，但隨著故事開展，才明瞭詩意的內核其實是殘酷。高中生 Alyssa 正值綻放年歲，生活卻索然無味。母親罹患憂鬱症無法自理，迫使她身兼母職照顧年幼妹妹。此時，彷若受困的她找到脫逃的可能：她看見好友 Mehdi 的繪畫才能，愛好藝術的 Mehdi 總是求職不順，也逐漸對自己失去信心。Mehdi 被 Alyssa 半哄半鼓勵，走上前往繪畫比賽的顛簸道路。

好聽的配樂、美麗的突尼斯風光，在畫面上熠熠生輝，但這部電影不止好看而已，它靈動地捕捉突尼西亞青少年的殘酷青春，包含對體制的絕望、性別處境、社會現況、貧富階層與世代困境等。這部關於友誼的溫柔電影試圖告訴我們，儘管在不友善的社會環境中，嘗試做夢，嘗試希望，也許便能乘著風前往遠方。

5. 《Plainclothes》：獵人同是獵物，便衣警察的性向困境

《Plainclothes》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便衣警察盧卡斯在男廁裡徘徊，巡視那些對上眼的獵物，釋放暗號，確認意思，全程不語，卻盡在不言中。接著盧卡斯走出男廁，尾隨他的人則立即作為現行犯被捕。

這是一場誘捕同志族群的實景。

1990 年代初期的美國，對同志群體的迫害是現今所難以想像的程度。為了逮補同性戀，甚至會派出便衣警察誘捕尋找性伴侶的同志。《Plainclothes》帶我們回到交友軟體之前的時代，儘管故事情節大致能夠猜想，但電影語言創造的私密性令人印象深刻。透過影像質感的改變，有時切換至 VHS 畫面，形塑某種私影像的質地，宛如交織夢境與現實。

在《飢餓遊戲：鳴鳥與游蛇之歌》展露頭角的湯姆．布萊斯（Tom Blyth），演譯深櫃警員一角的複雜與困頓，對手演員羅素．托維（Russell Tovey）同樣讓人移不開目光，此片演員更一舉獲頒日舞影展評審團特別獎。

6.《DJ Ahmet》：當電子音樂在北馬其頓鄉間響起

《DJ Ahmet》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北馬其頓青少年 Ahmet 有著一張被曬傷的臉孔，但在涉世未深的臉龐之下，藏有對生活的不滿足，以及對電子音樂的熱愛。受嚴厲父親所託，牧羊工作幾乎占據了他的一天，只有在偷閒時能陪著弟弟嬉耍，只是弟弟從母親過世後，就再也沒開口說話。一次偶然機遇裡，他成為社群名人，認識鎮上的心儀女孩，音樂幻化為他的救贖，打開讓他逃出現狀的窗。

儘管《DJ Ahmet》的劇情結構不算特別新穎，電影的質樸魅力依然擄獲人心。沐浴陽光下的北馬其頓風光明媚，配上鮮豔的傳統服飾，勾勒令人心醉的銀幕魅力，業餘演員的表演更是非常自然。

電影讓我們知道，無論男性或女性都是父權體制下的受害者，他們在困境中試圖掙脫──電子音樂作為自由隱喻，當樂音在北馬其頓鄉間響起，也在一個個年輕靈魂裡，種下想望改變的種子。

7. 《Mr. Nobody Against Putin》：國家機器進入學校，點燃課堂無聲烽火

《Mr. Nobody Against Putin》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關於戰爭，我們還有何種理解方式？以烏俄戰爭為旨的紀錄片《Mr. Nobody Against Putin》提供另個有趣切角。當眾人都把目光放在殺戮戰場，誰知道教室裡的師生其實也正被迫悄悄參與戰爭？

戰爭不僅發生於烏俄邊境，不只存在於基輔或莫斯科當局，座落俄國北方的小城卡拉巴什（Karabash）也因戰事而翻天覆地改變著。Pasha 是卡拉巴什某一所小學裡的老師，只是他與其他老師有些不同──他在辦公室裡懸掛俄羅斯民主旗幟「白藍白旗」，讓同學在此處能自在發表言論。

然而，自由的空氣隨著戰爭開打而逐漸稀薄。受政府指示，學校開始加入愛國思想課程，灌輸民族主義宣傳，讓學校成為意識形態的傳聲筒。藉由 Pasha 的視角，我們以第一人稱觀點沉浸式觀看戰爭帶來的影響，不只是肉體上，更是精神上的改變，甚至在年輕世代中植入激進的國族思想，一不留神，早已透過各種形式滲透生活縫隙。

Pasha 只是某個反抗普丁的無名小卒，但在影像裡，他的影響力足以跨越邊界，讓更多人理解戰爭的樣態──在戰場上，在教室裡，在生活中。相當值得一看的紀錄片。

8. 《2000 Meters to Andriivka》：烏俄戰爭未止，二千公尺咫尺天涯

《2000 Meters to Andriivka》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繼 2023 年獲頒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戰場日記》（20 Days in Mariupol）後，美聯社影音記者出身的導演切爾諾夫（Mstyslav Chernov）帶著新作返回日舞影展。他的作品皆關乎「倒數」，上回是時間，這次則是距離。

在《2000 Meters to Andriivka》裡，畫面拍攝烏東小村安德里伊夫卡（Andriivka），這座因戰火而被完全摧毀的村落，成為烏克蘭反攻俄羅斯軍隊一役中，亟欲奪回的失土。延續前作的懾人心魄，攝影機畫面深入烽火，讓觀眾置身前線，從二千公尺外逐漸接近，時不時交火釀成死傷，從未停止的轟炸聲成為本片背景音，讓這條路宛如走了一輩子那樣長，帶來無比窒息的壓抑感。

這部電影的存在，恰好證明著戰爭的持續，而觀看這部電影是難熬的，一方面，戰爭的徒勞本質再明顯不過；另方面讓人心痛的是，為何過了二年，這場戰爭依然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

9. 《Cutting Through Rocks》：在伊朗保守農村裡，唯有她勇敢挑戰體制

《Cutting Through Rocks》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本片拍攝伊朗農村當選的首位女議員 Sara Shahverdi，不僅是微型人物紀錄，更是巨大社會側寫。在這個連女性騎車都被禁止的社會，她獨自一人對抗父權社會，大膽挑戰性別窠臼，宛如向所有陳腐傳統下戰帖。相當然爾，面臨排山倒海的質問與污衊。

在這個不平等的社會裡，改變舉步維艱。電影捕捉她的勇敢與先鋒，也接納她的脆弱和無力。畫面裡，觀眾跟隨人物一同呼吸，途經高低起伏，走過榮光與挫敗時刻。儘管社會變化緩慢，看似沒有完美結局，但正如 Sara Shahverdi 所說的結語「前進一小步便已足夠」（A small step is enough.），這部力量與希望兼備的紀錄片的完成本身亦然。

10. 《Cactus Pears》：感傷後相愛，印度酷兒電影的內斂與驚艷

《Cactus Pears》劇照／日舞影展 提供

過去一年來，印度電影對於性別議題的刨深時常讓人驚艷，包含《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All We Imagine as Light）和去年在日舞首映的《模範生的禁愛祕密》（Girls Will Be Girls），而今年同樣有部令人耳目一新的印度酷兒電影──《Cactus Pears》。

來自導演 Rohan Parashuram Kanawade 的半自傳作品，電影開頭讓人不疑有他：年約三旬的男子 Anand 因父逝而回到家鄉服喪，隨著劇情鋪展，我們逐漸察覺角色樣貌的立體。未婚的他與鎮上另位男子 Balya 重逢，他們回憶共有的過去，刻意隱藏的酷兒身分因而逐漸清晰。

片名 Cactus Pears，意即「仙人掌果」──外殼帶刺，內裡是果肉，一如堅硬帶刺的陽剛社會裡，不得不武裝起堅硬外殼。儘管父權體制壓抑，電影親密溫柔，在哀悼的感傷中，角色之間相互尋求慰藉，也讓觀眾內心隱隱作痛，著實是印度難得一見的酷兒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