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影 2020｜台灣競賽單元：新世代的「沒關係」青春

鋒銳的線條在封閉的浴廁空間裡肆意蔓延，宛如夢魘。本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單元中的動畫短片《藍色獨白》，以極其精煉的筆觸，描勾現代人自我侷限的思慮框架，和壓抑緊繃的心理病症，最終映現出心靈的失序紛雜。

若說《藍色獨白》是以辨明「方框」的方式在做個體的掙扎與吶喊，台灣競賽中的另三支劇情短片《未命名》、《她他》和《家庭式》，則是以淹沒「邊際」的模糊手法，在為青春的自我表達。一切意義皆化歸曖昧，性別性向、情感人際、道德善惡被重新審視挑戰，進而共構出一幅鮮明的新世代青春圖像，也讓獨具一格的親密關係得以在其中恣意生長。

《未命名》和《她他》不約而同都搭建了一組生理男女、兩小無猜的笑鬧冤家，說的卻不是純粹的愛情故事。

《未命名》一面揮灑著張雅婷違逆父親、堅持改名的「反骨」，一面勾勒出她和「好 Gay 蜜」洪家豪日常拉扯的摯友情。張雅婷爬進房間褪去上衣、洪家豪衝進浴室赤裸求援，所謂「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教家訓，早在對狹小空間的大肆挑釁中轟然崩塌。隔著一扇門，浴廁外的陣陣呻吟灌入耳側，在脖間抹上幾滴古龍水，張雅婷跟著動情應和，也叫人不禁恍惚，到底她的情由何生，所愛何人？而那個他們口中的關鍵當事人「林培萱」，更是自始至終從未現身。

《未命名》不忙著為片中人的情感落點找定論，到了片末甚至不忘自我解嘲：「我這兩天和我爸吵這麼多，我又不改（名）是怎樣？」「又沒有關係～」慵懶軟爛的口吻，不正是我們在現實中早聽爛了的日常對話？片頭鄭重其事且略顯弔詭地在祭祀之地宣示改名，片末又在不見其人的談笑戲謔中輕輕放下，好一個「沒關係」。

有趣的是，在《她他》裡幾乎可見相近的路數與態度。痴戀青梅竹馬李皓的柯宥澄在片頭信誓旦旦立下攻克李皓、實踐願望的決心。然而在經歷幻滅心碎後，圍著一團火光，從「有關係」到「沒關係」，兩人終究還是坦然達致和解。

而這兩組非典型搭擋的瘋狂日常，也著實重新定義了新世代的親密關係。

從《未命名》彼此嘶吼的「你先出去」，到《她他》單車上的「你不要弄啦」，你爭我搶的歇斯底里，是這個世代少不了的耍賴玩心；從《未命名》中張雅婷的性向懷疑，到《她他》裡李皓的性別游移，自我否認與自我建立無時無刻都在交錯並行，也讓人不由訝然心驚，原來下意識的隱匿與自卑，早成了我們自我表達的慣性。

而《未命名》中張雅婷矢口怒罵洪家豪噁心，《她他》裡柯宥澄和李皓來一場最虐心的性愛戲，在互傷中重建互信，也彷彿應證了相愛相殺的真諦；從《未命名》的電話惡作劇，到《她他》的雨衣擋雨、互擦口紅，出其不意又真實自然的交手，是瑣碎日常對影像的滲透，也讓短片瞬間添增了躍出銀幕的靈動生機。

相較之下，將場景置設在氣氛獨具的家庭賭場、在類型企圖上鑿痕更明的《家庭式》，雖然說的是一個與前兩者相去甚遠的成長故事，卻同樣在青春書寫上予人眼前一亮的新鮮感。片中的非典型搭擋關係是在拘謹成長的亞云與率性賭徒佳嘉之間建立。從互別苗頭到默契聯手，雖從未清晰指明，但滑移於師徒／閨蜜／初戀之間的曖昧定位，還是讓這兩個角色的互動極富火花，而構成另一種可以被這個世代隱晦感知的親密關係。

究其根本，佳嘉其實也像是另一個「沒關係」的化身，委身入世，自在而活，且不論她之於亞云的影響是喜是憂，這種生存姿態，倒又呼應了與前兩部片相通的處世哲學──在急遽變遷、動盪不安的社會脈絡下，介在歷經挫敗的冷感與隨遇而安的純真之間的「沒關係」態度。

而不可忽視的是，縱然這三部片鏡頭下的年輕個體都乍看自我且稚氣未脫，但在種種看似消極的「無理取鬧」背後，其實都承托著頑固的個人信仰。比如《未命名》中的改名執念，《她他》中一點都不可信的七夕傳說，《家庭式》裡參加畢業旅行的小執著。分明都是小到不值一提的瑣事，卻在片中被主角捧在掌心珍視，且卯足了勁追逐。到頭來，這份深埋心底的執拗，或許才是掩蓋在他們「沒關係」的宣示背後，最深切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