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24

By 郭怡利

以愛出擊的神力女超人——是突破還是包裝過的刻板?

文/郭怡利

看過《神力女超人》的觀眾,都不難發現這部刻畫女性英雄的電影,在許多層面翻轉了女性在電影(特別是好萊塢英雄電影)中的形象及被呈現的方式。

不再等待救援及被觀看的女性英雄

做為故事的主角,Diana 不再如同蝙蝠俠、蜘蛛人中的女主角(以戲份來說,也許只能稱之為女配角)只能被動地等待救援,而是能主動出擊,在巷戰中帥氣地將 Steve 一把護到身後,以俐落的身手解決敵人;或是單槍匹馬闖入男性兵士不敢越池的戰地(no man's land),直取久攻不克的敵營。在戰場上,Steve 與其他男性團隊成員不再是護花使者,而是跟隨者與協力者。其中最經典也最難忘的畫面,莫過於幾名男性以盾牌助 Diana一躍上鐘樓,那一躍後擊倒的,不僅是狙擊手,更是女性在英雄電影中只能被保護、只能等待救援的被動形象。

其次,在好萊塢電影中,女性/女性身體往往是被凝視或觀看的對象,女性角色出現時,鏡頭常以特寫處理女性身體(包括性徵或特定身體部位),無論是為了傳達美或性感,或企圖以此激起觀者的情/性欲。男性/男性身體則鮮少成為被觀看的對象。如果一部好萊塢電影中,鏡頭蓄意帶著觀眾近觀一個人的身體或身體的某個部位,這個被觀看的人,往往是一名女性。因此我們可能看過很多「美人出浴」的場景,但要舉出「美男/男性出浴」,卻可能搜索枯腸也想不出幾個,而神力女超人中的 Steve 就是極少數之一。

在神力女超人中,Diana 無意間闖入 Steve 沐浴的空間,讓身無寸縷的 Steve 頓感不自在並立即遮掩重要部位,這是上述性別角色的對調。接著,導演以 Diana 的提問,企圖讓觀眾誤以為 Diana 要問的是 Steve 重要部位的大小,且無論觀眾是否接招,Steve 顯然中招了,他開始吹噓自己的重要部位,直到看見 Diana 毫無反應,沿著 Diana 的視線往水池邊望去,此時 Steve 及觀眾才恍然大悟,原來 Diana 關心且好奇的,自始至終都是他放在池邊的懷表。這一段從觀看到真正謎底揭曉,導演玩的不只是觀者(男性)/被觀者(女性)的對調,更拉高一層,將了 Steve 及觀眾一軍,把焦點放在男性裸體是畫錯重點,人類發明了懷表,自願受機械時間的掌控此一畸形現象,才是導演想側點的真主題。

不再隱(影)藏的女性身影

Dr. Maru 這名女性角色的安排也頗為有趣。同樣是今年上映的另一部電影《關鍵少數》,描述 1960 年代在美國太空總署(NASA)的三位非裔女性,在性別與種族雙重不利的限制下,為美國太空競賽提供一己之力,該片的英文片名「Hidden Figures」即切中命題地點出在過往太空寫實電影中,被隱(影)藏的女性身影。《神力女超人》雖與《關鍵少數》在電影類型上完全不同,但在點出被隱(影)藏的女性這點上,卻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神力女超人》的時代背景設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而非任何架空場景,使虛擬與現實交錯,安排 Dr. Maru 這個歷史上不存在的角色出現在一戰的德國戰營裡,研發大規模攻擊其他國家的毒氣,似乎是對傳統戰爭片女性角色普遍缺席的一種反動。於是,在劇情安排上,《神力女超人》有著巧妙的對稱:在英方,以 Diana 為首,從體制外企圖阻止德國攻擊的陰謀(雖然從 Diana 的邏輯而言,被簡化成擊敗單一敵人/惡之首就能結束的戰爭);在德方,則以 Dr. Maru 所研發的毒氣,從半體制(顯然後來並未經高層許可)外,企圖以毒氣做為消滅敵人的手段。因此,雖然從出了天堂島之後,電影描述的是一個男性主導的社會,無論在會議桌上或戰場上,都是清一色男性,但往後看一層,卻是兩方陣營各有一名對戰事的發展將產生決定性影響的女性(註1)。

總體而言,《神力女超人》無論是故事情節的安排,抑或是角色刻劃,的確都脫離了過往以男性為主軸的好萊塢/英雄電影的敘事。然而,即便有了上述翻轉,這部片的鋪排卻不會讓已習慣過往英雄電影敘事的男性感到不舒服,或者至少說,在我看的那場電影中,坐無虛席且男性佔大多數。沒有人中途離席,且幾個詼諧幽默的場景,可以聽得出來大家(無論是男性或女性)都笑得很大聲、很愉悅。雖然無意將兩性放在對立面思考,但上述有趣的現象也讓我不禁開始思考:這部以女性為主的英雄電影,在女性形象的呈現上,是否有某些元素緩和了可能會造成對立的翻轉/角色對調?

脫離現實但又複製現實的女性形象

首先是 Diana 成長背景的設定。Diana 作為亞馬遜族的後裔,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島嶼「天堂島」被教養長大,天堂島在 Steve 的飛機誤闖前不存在任何男性,是一個純女性環境,男性只存在於書本上。這樣如同女子學校的設定,是否暗示著在男女共存的社會中,受制於整體環境及性別角色的固著化,將難以養出如同 Diana 這般獨立自主、不受制於(社會意義上,而非生物意義上的)女性框架的女英雄,尚不得而知。

然而,對照蝙蝠俠及蜘蛛人等男性英雄角色,Diana 的設定顯然較不「入世」,蝙蝠俠與蜘蛛人可以對照到白人上層/中產階級菁英及市井小民,我們卻難以從種族或階級的角度,去探討 Diana 她所對應到的,因種族、階級等種種因素所呈現的女性形象(註2)。她對於整個歷史或社會框架而言,是一個外來者,在她融入(?)社會前(至少在《神力女超人》裡她仍然只是站在制高點,存在於體制外),她的形象相對單一甚或是扁平。就這點而言,與其他英雄電影中所呈現的「凡人元素」,方便觀者產生共鳴,顯然有所不同。

其次,Monica MillerJessica RauchTatyana Kaplan 於 2016 年合著的「超級英雄電影角色、外表及暴力的性別差異」(Gender Differences in Movie Superheroes' Roles, Appearance and Violence一文中,曾針對 1978 年至 2009 年間共 80 部包括蝙蝠俠、蜘蛛人等英雄電影及動作片中共 147 名超級英雄(包括 47 名女性英雄,100 名男性英雄)進行分析,其分析結果指出,就英雄角色的裝束而言,女性英雄裸露的程度(無論是上半身或下半身)較高;就特質而言,女性英雄較常出現具吸引力(attractiveness)、性感(sexiness)及無辜/純真(innocence)等特質;此外,男性英雄較常以單打獨鬥、而非群體合作的形象出現。

對照上述分析結果,在《神力女超人》中, Diana 雖已呈現出主動、獨立及自主等特質,但如果要以幾個關鍵字來形容 Diana 呈現出來的特質,觀眾亦不難提取出下面幾個關鍵字:「愛」、「純真」與「團隊合作」。這似乎某種程度上呼應了前述 Miller 等三人的分析結果,也與現實社會中女性常被勾勒、甚或是期待的形象吻合。

Diana 的「愛」的形象——特別是對人類的愛,欲透過消滅 Ares 以取得世界和平——雖然到了片尾與她和 Steve 間的情愛有點夾纏不清,但至少一開始頗為鮮明。這讓我想到小時候看過(一說出來就透露年齡)的兩部動畫:《美少女戰士》(美少女戦士セーラームーン)《小紅帽恰恰》(赤ずきんチャチャ)。同樣是要打敗大魔王,美少女戰士的口號是「我們是代表愛與正義的美少女戰士」,小紅帽恰恰的三個(一女兩男)主角變身時,恰恰(女性)喊的是「愛」,阿力(男性)及希尼(男性)則是喊出「勇氣」及「希望」。於是,當我將這三部同樣要打敗大魔王的女性英雄電影/動畫放在一起時,很難不注意到:女性英雄代表的形象,原來從我埋首 K 書到我長大成人,都是「愛」,只是神力女超人沒有用口號喊出來,而是在最後總結:「只有愛能真正拯救世界(Only love can truly save the world.)(註3)」。

接著,當我閉上眼睛回想過往看過的任何男性英雄電影:超人、蝙蝠俠、鋼鐵人、蜘蛛人一個個像幻燈片般滑過,陽剛、正義、勇氣這些特質很容易被提取出來,但好像沒有任何一個男性英雄讓我聯想到「愛」這個特質。而且,男性英雄們似乎很常單打獨鬥,他們隱身在各式的英雄裝扮後(蝙蝠俠半遮臉的裝束,蜘蛛人全身不見臉的緊身衣),孤獨地對抗邪惡力量。並且以蝙蝠俠為例,他即便有阿福及羅賓作為後援或跟班,仍是站在指導者的角色,電影中鮮少呈現男性超級英雄與素人通力合作的場景。然而,在《神力女超人》中,即便我們看得到神力女超人一馬當先衝鋒陷陣的場景,但更多的是其他男性角色指路、相伴相隨及通力合作,沒有他們舉起盾牌,Diana是跳不上鐘樓的;沒有 Steve 將載滿毒氣的飛機駛向雲海,Diana 即便打敗了 Ares,世界仍免不了砍掉重來的命運。於是,當我們再回顧 Steve 那句經典的話:「我能拯救今天,但你能拯救整個世界(I can save the day. You can save the world.)」,細細咀嚼,究竟英雄是Diana,還是Steve?

再者,Diana 由於成長背景被設定在一個遠離人世的天堂島,雖然有豐富的書本知識,但世界觀也相對單一且扁平,甚至可以說是不知人世的。例如,她最初一直以為只要除掉 Ares 就能換回她想要的和平,又例如,在她目睹戰爭生靈塗炭的一面後,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而一度不願再戰鬥。在電影的各個橋段中,她的眼神亦時不時流露出純真、不解世事的單純。這讓我們想到超級英雄電影中,另一個在遠離人世的神界成長的角色——雷神索爾,同樣是不解「人世」,但電影卻未曾強調索爾的「純真」。這似乎跟現實社會中對女性及男性角色的認同(或認知)某程度重合,亦即:在現實社會中,女性純真是可以被接受甚或某程度美好的,但男性被期待要更成熟與世故,甚至極端而言,男性純真可能不會被認為是加分的特質。

當然,說了這麼多,並非想以放大鏡檢視《神力女超人》,平心而論,它相較於以往以男性英雄為主軸的超級英雄電影,在女性角色上已有了不少突破。也不是要說電影不該在刻畫女性角色時,強調「純真」、「愛」及「團隊合作」等這類特質,更不是批判女性展露出女性化或性感的一面。如同 Roxane Gay(羅珊.蓋伊)在她近期出版的新書《Bad Feminist Essays(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所呈現的,爭取女性平等或所謂女性主義,並不意味著要讓女性收起女性特質。女性可以性感且平等。只是當我們進一步檢視《神力女超人》,不得不注意到,也許電影某程度透過神力女超人,強化了現實社會對女性形象的認知和期待,像是愛、團隊合作,甚或是純真(而非在《蝙蝠俠對超人》(Batman v Superman)的世故)等等,這些在男性英雄電影中甚少被凸顯或刻畫的特質。

於是,我們不禁開始思考,神力女超人是一個不同於以往的女性超級英雄?還是,只是另一個披上超級英雄外衣的刻板女性形象?抑或,換個角度想,也許這個功課是男性英雄該做的,誰說男性英雄就不能代表「愛」、「純真」及進行團隊合作——就像我們以前也沒想過超級英雄會組成復仇者聯盟,進行大亂鬥一樣?

註1:本文暫且不提的缺憾是,這部片的史觀相對單一,平板地將德方描述成邪惡的一方,忽略了戰爭對兩個國家的人民而言都是傷痛。

註2:不過導演在安排天堂島的女性戰士時顯然煞費苦心,飾演非主要配角的女性戰士的種族不限於白人女性。

註3:拯救世界幾乎是所有超級英雄片的預設前提,而有意思的是,神力女超人在發現戰爭的殘酷後,曾一度發出「人類真的值得拯救嗎」這樣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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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怡利,嗜美食、旅行、電影、現代舞以及詩,一天卻常有12個小時以上被繞著地球的急件追趕的商務律師。觀影與閱讀,雜食也挑食,偏好向內探索又同時能向外建立連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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