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30

By 花神沒有咖啡館

《別讓我走》:通往終結之路上,順道帶走我的靈魂

改編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於 2005 年出版的小說,同名電影《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2010)講述一個醫學已然克服各式絕症、人類平均壽命超過百歲的世界中,在社會角落有一群複製人孩童,孩子們的基因多半來自無牽無掛、沒有親屬的邊緣人。他們在規訓森嚴、與世隔絕的寄宿學校生活,並在成長過程中逐漸意識到自己被「創造」出來的唯一價值,就是盡量放空心思,等待身體成熟,然後捐贈器官給「真正的」人類。

在見到《別讓我走》之前,很難想像科幻題材能以如此輕柔、和緩,又充滿文藝氣息的方式呈現,致使《別讓我走》盈滿懷舊、典雅氛圍的關鍵,在於創作者刻意將真實世界尚未成真的「未來科技」建構在「過去」,塑造科幻背景的目的不在凸顯華麗、先進的技術,而在探討技術背後的道德問題及人性情感。於是身為觀者,我們能一面享有科幻世界觀帶來的無盡想像空間,一面感受已逝的過往時代感,兩相衝突所引出的張力,便是本片的一大特色。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成長於英國鄉間「海爾森」寄宿學校的凱西(凱莉穆里根飾)、湯米(安德魯加菲爾德飾)和露絲(綺拉奈特莉飾),他們於七〇年代度過童年無憂的時光,八〇年代經歷青少年時期的情愛糾葛,最終凋謝於九〇年代,無論是小說讀者或電影觀眾,他們都是生活在過去的「故人」,敘事也以湯米和露絲身亡後,凱西追憶兩位摯友的回溯視角進行。

相較於順敘進行的時間邏輯,透過訴說而建立起的回憶框架,令角色顯得更像是真實存在過的人,也為故事增添了感傷氣息──當觀看尺度被拉寬、距離被拉遠,我們望向那些曾活在地球上,卻被抹滅自由意志,死得無足輕重,彷彿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人們,我不禁開始思考,如果真正的死亡是被遺忘,若我們有天也像故事中的人物那樣,不再被想起、不再被訴說,那我們該怎麼證明自己確實活過?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別讓我走》劇情設定中,複製人成年不久後即要進行捐贈,至於能挨過幾次手術,端看個人健康狀況及命運造化,有些人初次捐贈就引發併發症身亡,有些人能夠捐到第三次、甚至第四次。講到這裡,妳/你或許會納悶:既然製造複製人的目的,是圖他們的器官,那為何不乾脆等人成熟後,直接安樂死,再一次把可以利用的部分全部取走?

我認為石黑一雄如此安排,能讓人性顯得更為複雜難解──利用複製人的人類,並不是純然的反派,他們面對有溫度、長得與真人沒兩樣的「同種」,仍會感到愧疚及罪惡,因此需要盡量以一個較為合理、較像「正常人」會進行的手術方式,來延緩複製人的死亡,並同時使這種行為看起來「不那麼像」為取器官因而殺人。只是,石黑一雄以「捐贈」一詞代稱「強摘器官」,以「終結」指稱複製人在手術台上的死亡,旨在批判以體面詞彙包裝卑鄙事蹟的矯情行徑。

可以說,比起器官培養皿或生產機器,等待獻出器官的複製人更像是「人體農場」,如同果樹被摘取了果實仍能繼續生長、乳牛被搾取奶水仍能繼續存在,差別只在於被移除的器官不會再長回來了。為此,電影大部分的戲都在鄉間取景,綠意盎然、景色遼闊,絕美風光卻諷刺地強化了複製人宛若任人支配的作物之意象。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針對「是什麼讓人之所以為人」的大哉問,《別讓我走》主要用兩種行為探究人類的本質──性愛與藝術。

這便是石黑一雄何以透過看似俗套的三角戀來描繪凱西、湯米和露絲的關係。還在海爾森時,露絲就會在睡前與凱西討論其他人的曖昧八卦,展現女孩對性愛的幻想,而當凱西對被同學欺負的湯米主動釋出好感後,露絲卻搶先一步追求湯米,凱西不願破壞三人友誼的平衡,便默默守在一旁,抱著遺憾見他們一路交往至成年。

三人從離校到開始捐贈手術前,曾短暫居住於「鄉居」農舍,電影敘述該段過渡時期時,有些突兀地多次強調湯米與露絲的性愛場景,以及凱西目睹性愛後不是滋味的反應;若就物種「原始設定」來說,人類產生性慾是為了繁衍後代,那麼,清楚知曉自己沒有未來、只能活在當下和過去的複製人,又何來的性衝動?撇除掉傳宗接代的需求,「性」對他們來說是純粹享樂、追求生理愉悅的行為,這樣是否比人更文明、更偏離「動物」的範疇──比人更像人?

多年後,凱西對準備接受第三次捐贈手術、身體已非常虛弱的湯米坦承,她的性衝動有時會強烈到好像跟誰做都可以,當湯米和露絲在鄉居愛得火熱時,她被撞見翻閱色情雜誌,其實並不只是為了填補當下的空虛,而有著更抽離的思考,湯米也猜到了,那正是凱西在尋找「本尊」。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凱西猜想自己性慾強,是受本尊提供的基因影響,因此合理推斷,從色情產業中尋找應該最容易。這顯示凱西在感受性慾的同時,居然會一面思考著性慾從何而來,此跡象除了表現複製人仍對人類正常情感抱持疏離、質疑態度,是否也反映了複製人的思考模式其實比人類更複雜?

表面上來看,像凱西這般的複製人,似乎無法坦然地擁抱人類天生具備的七情六慾,不過這又引發另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假設她從未得知自己是複製人,依舊會對情感進行理性的探索嗎?電影光用瀏覽色情雜誌這樣簡單的情節,便有效地呈現出一個人對自我身分的理解,會多大程度地影響個體的行為及思考。

可是所謂的「身分」又是誰說了算?或者退一步說,身分有真偽之分嗎?

若嘗試跳脫框架細思《別讓我走》,會發現一個極殘忍的可能性──萬一海爾森的孩子們根本不是複製人呢?若他們是沒有背景可依靠,只能乖乖接受被告知的設定,根據被安排好的命運走的弱勢孩子,如此的世界恐怕比人類剝削複製人的世界更黑暗。或許這也是為何電影要留下伏筆,安排露絲和凱西積極尋找本尊的情節,卻從未讓本尊真正現身。

性愛之外,《別讓我走》直探人類靈魂的另一個核心是「藝術創作」。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別讓我走》電影劇照/劇照來源:IMDb

凱西三人在鄉居遇見一對出身其他教養學校的伴侶,他們轉述曾聽聞的傳言──有海爾森的情侶因為真心相愛而獲得「緩捐」,壽命得以延長數年——並詢問凱西三人申請管道為何。

儘管實際出身海爾森的三人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傳聞卻讓湯米回過頭來合理化成長過程中的遭遇,他開始真心相信,海爾森的教育之所以鼓勵孩子們進行繪畫創作,並展示於藝廊,是為了讓管理者透過他們的藝術作品,來判斷誰是心中有愛之人,藉此當作批准緩捐與否的標準。這遲來的希望讓露絲更加迫切地緊抓湯米,更間接地令單身的凱西選擇進入醫療體制,擔任陪伴同類接受捐贈直至「終結」的照護者。

直到經歷數次捐贈、身體狀況每況愈下的湯米終於與凱西解開誤會,兩人再次走到一塊,並按照露絲遺願試圖申請緩捐時,他們才發現人類壓根不採用任何複製人也有靈魂的證據,各種看似給他們希望的措施,都是為了讓人類能自圓其說,證實想要的結果──複製人沒有靈魂,因此利用複製人的行為沒有道德疑慮,利用複製人的人也沒那麼自私和邪惡。

不以繁衍為目的的性愛,發自內心進行的藝術創作,當這些都不足以證實靈魂的存在,《別讓我走》在刻畫絕望徒勞情境的同時,其實也帶給觀者寬慰──我們無法、也不需向外界證明自身的價值,因為光是存在本身,就是意義,也唯有專注於存在本身,我們才有辦法抵擋生命終將消逝於時間洪流中的虛無。

劇照來源/IMdb
責任編輯/黃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