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0

By Yusmoke

《最親愛的陌生人》:別在無盡的廢墟裡,尋找火光的存在

《最親愛的陌生人》(Dear Stranger,2025)為導演真利子哲也(MARIKO Tetsuya)從內觀個人迷惘的導演電影,逐步走進關係角力、異地風景的全新嘗試,第一次接觸他的作品,能從這裡開始,與我十分靠近。

從紐約隨處可見的住家大樓開啟視野,聽見生活細嘮不斷、車程之間交換的待辦事項,體面得宜的一對夫妻,在紐約養育未滿六歲的兒子。日復一日的家庭、工作兩點一線,異鄉人戮力尋找生活平衡;又或者說,要能安穩地在異地生活,他們得嘗試不去擔心種族歧視所帶來的仇恨犯罪,以及那不得不拿下的終身教職身分。否則,他們總有一天得離開,永遠地離開。

西島秀俊飾演的父親賢治,看似在場卻又不在,他願意採買家用品、接送妻小到目的地之後,再前往自己的工作,他會為睡熟的孩子換上睡衣,使太太珍能有更多的時間做自己的事。面對生活中平淡無奇的小事,他總是抹上淺淺的笑,遇上困擾或焦慮,他也能隨意地笑談,安慰一臉不理解他的珍。

他一點也不在意孩子能否自己吃飯,陪著投入畫畫和遊戲的孩子而能置身事外,更從不過問妻子的工作與感受,還能順應沒有原則界線的隔代互動,不與珍的家人過度攀談,只是坐得遠遠的,打開自己的會議。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桂綸鎂飾演的母親珍,作為移民二代,她更能習慣紐約生活。掛滿疲勞與清淡的堅定,母親如我們所想的──不停中斷手邊的一切,為了要回應孩子。她還能用更普世的形象,來回應外在世界,端起禮貌的笑容迎接孩子的師長與同學父母。母親在煩心之餘對工作夥伴吐露私密想法,在危急時候變得嚴肅果決,還能無時不刻地與丈夫溫和說話,就連遇上搶劫事件,撥通電話、一個擁抱、交付不情願收下的保命手槍後,又同危機出現前那般,母親總能狀似安然。

她也會帶著焦躁不安的心回到娘家,口與手是希望陪伴年邁父親,但她只想要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回到一個有人看著孩子的地方。同時,珍會憤慨不平地向母親說話,在這個她以為更能理解她的女人面前。在這裡,珍用不滿的眼神看向溺愛孩子的外婆,與毫無作為的賢治,她對父母淡漠,也不再將目光投注於他們,只作為一個停留片刻的局外人。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面對兒子凱學校的罷工,原本逐漸回歸職場、即將迎來久違演出的珍,再次直面只有孩子與自己的日子。除了獨自育兒、照顧家庭,還要打理父母經營的雜貨店,珍透過只須解決當下問題的意圖,來處理種種內耗不止的瑣事。手裡不曾停下的是一通又一通的電話,在這些時候,凱也只能在周遭晃悠。轉頭錯過的身影、不同去向的步伐、向遠凝視的眼神,似是導演已經拋出引線:大家都知道兒子會突然失蹤吧?那麼,猜測是誰弄丟了孩子,游移在明擺的線索裡,是什麼讓妳/你感到最不安?

當然,我們清晰地看見,珍就像一條彈性疲乏、即將斷裂的橡皮筋,反觀賢治的平靜,就如令他著迷的廢墟那般空寥。

於是,在每一個無法安在當下時刻,待在母親身邊的凱,看起來頂多無趣,卻能隨母平安,當凱真正消失的那一刻,賢治亦趨近於理想的事業位置,在人來人往的校園裡,無論賢治怎麼找,也遍尋不著幾刻之前還在樓梯嬉笑的孩子。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那時,賢治說道:「就像上輩子的事。」日夜陪伴、呵護的孩子無聲無息地離開,所有共同度過的記憶,都像經過一輩子那麼長,都像是停留在上輩子的事。

誰也不難窺見,真正帶走孩子的人是誰。在此,我想特別提起多尼,在珍的手機聯絡人顯示為 Donny,在墓碑上又是更長的名字。我們不會知道,珍是怎麼向還沒確定關係的多尼提起懷孕的事,亦無從得知他們如何失去聯繫,而賢治又是在哪個時間點出現,與珍相識相愛。多尼也像是一名失蹤人口,從他被認識的世界失蹤,將自己消失,用劇烈的抵抗、無法被忽視的噴漆,告訴所有人──只能這樣。他只能選擇這個方式,靠近內涵自己的血脈。畢竟,他早已消失在珍的人生裡,從不曾被提起,在多尼僅存的歸屬離去之後,他只能無聲地活在無人聞問的箱型車和校舍廢墟。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自電影播映十分鐘內,好幾次我都認為自己是賢治。又看了看,操弄戲偶、發出喊聲的珍也與我有幾分相似。而建築學教授能為家庭帶來的安穩,或許真的比偶戲總監來得容易許多。

終身任教,發表演說,受人愛戴;白天育兒,身兼數職,夜晚與藝術拼搏──妳/你會如何選擇?而我懷疑,這到底要選職業,還是先決定成為父親或母親?

珍能精確、靈活地操作手上的人偶,也能扛起比自己大過一半的偶身,與前者相較之下,她好像更輕易地被理解為,如果母親不用去做這些事,不用完成戲劇製作,只要像珍的媽媽那樣,好好照顧孩子就行。沒有了珍,偶戲是不是依然上演?「The show must go on.」工作不一定需要她,但凱卻不能沒有她;賢治不一定需要出現,但家裡不能沒有他,如果他真的失去終身教職的話。

作為賢治,擁有充足的個人時間,隨性開車到想去的地方,一邊填補著無傷大雅的需求,一邊被賦予無需對家庭生活感到愧疚的權利;作為珍,只能在無人的時空練偶,對白像一根根的刺,瞄準每一個自我懷疑,刺穿的不是家庭問題的癥結點,而是自己的心,接著再用木製人偶的手掌,挖自己的舌,打自己的頭。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最親愛的陌生人》電影劇照/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當孩子失蹤,兩人情緒潰堤,一人思念不捨,一人猜忌不安;當賢治與珍在苦心追逐的事業裡獨自風光,回歸家庭也淪為受縛的父母之一。他們對自己與彼此是如此陌生,又怎麼能日復一日地住在一起?而當孩子與父母待在一起時,看著一台螢幕便罷,一家三口也如陌生人。

在珍回娘家時,嘴裡唸著媽、爸,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偶爾聽著母親怨懟,老是關心看護下落,她與年邁的父母也像陌生人。賢治與珍除了家庭話題,對談平面又平行,連攤開紛擾所產生的情緒,也能瞬間被雪藏,不論如何,他們都是彼此最陌生的人。

至始至終,她叫他 Kenji(日文賢治)他只會說 Jane。他會說辛苦了辛苦了,也會簡單的招呼,卻始終唸不出中文的楊怡珍。無論是性別處境、情感關係、家務分工,他們永遠地無法疊合,也從未接近過真實的彼此。

對於真利子哲也如何將賢治帶向可預期的處境,自優雅平靜墜落近似廢墟的安排,我同樣地感到陌生。也許打從一開始,西島秀俊就在創造這樣的賢治。尤其在他唯一開槍的剎那,我才真正地看見賢治,他就是廢墟的化身,而他所欲追求的,連他自己也看不見。

當紐約場場大雪下起,車後的排氣濃煙相互交織,也像年末節慶電影中,處處迴盪的人聲與召喚相聚的祝歌,而真利子哲也全然地抽離,且插入具日本文化風情的歌謠,彷彿感受到活在異鄉的時間越是綿長,人類也會本能地會知道,那是那,我也只是我。

一場失而復得的意外,使人得到更多。一起陪著凱盪鞦韆的珍與賢治,早已失去陪伴的真意。從一人的戒慎到另一人的失焦,鞦韆持續擺盪,因為有一次她對著他說:「我懂你,不管你去到哪裡,都會是地獄。」

所有人都是 Dear Stranger:他與她與他,與總是滴著雨,霧著氣,下著雪的城市。

劇照提供/甲上娛樂
責任編輯/黃曦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釀電影》「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金馬 62 專題。/影像提供:釀電影

2025 年,是這座島嶼面臨嚴峻挑戰的一年。 

處身海霧與暗影之間,我們以「若是貓霧光出,心著就袂閣驚惶──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為題,從個人記憶的碎片到集體歷史的裂隙,看見電影是如何作為反抗的敘事,電影人又是如何成為堅韌的存在。

「佇我墓前,毋通為我悲傷,請你毋通為我流目屎。我無佇彼個所在,無睏佇遐,已經離開,無睏佇遐。我已化作千風,自由自在佇天頂飛,親像陣陣的風,輕輕吹,漂浮佇無限的天頂。」──台語版〈千風之歌〉

在一幀一幀的影格間穿越重重霧氣,在面朝世界、回望家國的張力之間,持續尋找島嶼的歷史,讓過去不再遺忘,恐懼不再遮蔽,以電影作為時代的脊骨──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

成為島嶼的脊骨,致時代的電影人|閱讀專題請由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