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10.10
By 宛若翩翩君子
新的老電影:拾起被棄至邊陲的集體記憶——愛麗絲吉短片輯、《腥紅血滴》、《牧草》
老電影的魅力何在?我們為什麼要回頭看老電影?
它提供了一條重返歷史現場的通道:不僅是創作者創造出的影(幻)像,所反映的時間、空間之相對真實;同時也作為創作者的容器,承載並延續其思想和身體記憶──使觀眾得以回望並映照出,自過去流動至今,被時代遺落至邊陲地帶的敘事裡,是否有著我們依舊逃不開的、受歷史無情抹去的命運?而在這當中,我們還遺漏了什麼?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於十月推出「新的老電影:國際修復新選」,選映橫跨 1905 年至 1985 年的珍稀影像作品,有些作品/作者需要在歷史書寫中被重新正名,有些則是曾經遺失,抑或遭致禁映的文化遺跡。其中,愛麗絲吉(Alice Guy)短片輯:《愛絲梅拉達》(Esmeralda,1905)、《西班牙之旅》(Voyage en Espagne,1905)、《狗玩球》(Clown, Dog and Balloon,1905)和《醉醺醺床墊》(The Drunken Mattress,1905),即為她在一百二十年前於高蒙影業所創作,卻一度被性別和產業給剝奪署名權的作品。

《醉醺醺床墊》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影視文化中心
「愛麗絲吉」是個曾在電影產業消失的名字,比起勃朗特姊妹以男性為名出版著作更為難堪,因她是非自願的「被消失」。愛麗絲吉被視為電影史上第一位女性導演,畢生參與之創作近千部,曾與盧米埃兄弟、喬治梅里葉活躍於同一時期。雖她曾出版自傳,也被電影歷史研究者於著作中提及過,然而,直到近年女性電影研究興起,愛麗絲吉的身分和創作才真正被還原與正名。
在男性主導的電影產業裡,當時的女性幾乎沒有發聲的餘地,加之電影工業甫起步,並無明確的創作者署名概念,導致許多女性導演的作品被歸入,或可說被竊取至男性導演名下,且在當時的影界從業人員,皆十分有默契地避而不談、忽視、抹去「她」的存在。
實際上,愛麗絲吉不只是首位女性導演,亦是電影科技的先行者,如膠片手工染色、特效實驗、特寫鏡頭運用、有聲電影實驗等,其創造力可說是影響整個電影產業發展的關鍵;她也開創先和,以戶外實景取代棚內佈景,並且啟用群眾演員於《西班牙之旅》、《醉醺醺床墊》等作品當中。此外,愛麗絲吉拍攝的首部作品《甘藍仙子》(La Fée aux Choux,1896),更被視作世界上第一部根據腳本拍攝的虛構敘事電影,致使流動影像與攝影捕捉當下時空的「紀錄」區別開來,演變出以自身媒材形式為分野的另一重價值。

《愛絲梅拉達》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影視文化中心
此次,「新的老電影」所播映的《愛絲梅拉達》,則最能體現愛麗絲吉的作者思想與信念。改編自法國文豪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所著《鐘樓怪人》(Notre-Dame de Paris,1831),現行大眾耳熟能詳的音樂劇版、動畫版、圖書版皆譯名《鐘樓怪人》,皆以男主角加西莫多(Quasimodo)為主觀視角,呈現社會對異質的歧視,而在女性意識尚且孱弱、鮮少女性敘事的年代,愛麗絲吉便大膽聚焦於女性視角,以「愛絲梅拉達」為片名,直面階級不對等的權勢迫害,同時凝視女性長期遭父權體制物化、吉普賽人(Roma,或稱羅姆人)長期遭種族歧視的悲哀。於當時代,愛麗絲吉對性別角色與族群偏見的反思之深遠,使得一百二十年後的我們,得以透過另一視角觀看百年前的女人們所觀看/經歷的世界。
另外,和愛麗絲吉同樣具有承先啟後的前瞻性,西部片大師約翰・福特(John Ford)所執導的黑白默片《腥紅血滴》(Scarlet Drop,1918),亦為一部難能可貴的老電影。在失散了百餘年後,這部約翰・福特生涯早期所拍攝的西部片,於 2024 年在智利某處即將被拆除的倉庫裡,被找到當年佚失的原始膠卷,從而如新生般再次被觀眾看見。

《腥紅血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影視文化中心
《腥紅血滴》的可貴不僅僅在於失而復得,它亦展現出約翰・福特於創作早期,即嘗試透過影像對國家和社會提出質問。故事呈現地主家族 Calverts 和貧戶出身的獵人 Kentucky Ridge 的階級衝突,以突顯南北戰爭爆發前後的動盪與虛無。在大時代的宏觀敘事之下,透過小人物於其中的脆弱與掙扎,進一步帶出導演反對種族主義的理念,而片中的血腥暴力和槍林彈雨,則是身處底層,面對不公不義時所能採取的唯一途徑,這正是最哀傷之處──受迫害者亦成為迫害之人。
西部片的起源初期,多以品德高尚的「西部牛仔」為英雄化的敘事主體,然而約翰・福特早在 1918 年,就拍出六〇年代反英雄式的修正主義西部片,在寫實中直視人性的複雜面,其影像空間亦呈現歷史洪流般的宏大壯闊,與襯托人物隨之飄蕩的勇猛和軟弱、粗獷與細膩。
約翰・福特藉底層社會所觀看的世界,投射出時代反覆循環的殘酷;愛麗絲吉則勇於在父權體制的桎梏下,爭奪女性的主體位置,他們皆在尋找那些歷史無能書寫、被世界遺漏的人群。

《腥紅血滴》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影視文化中心
而梅利安庫柏(Merian C. COOPER)、恩尼斯修薩克(Ernest B. SCHOEDSACK)和瑪格麗特哈里森(Marguerite HARRISON)共同製作的紀錄片《牧草》(Grass: A Nation's Battle for Life,1925),則將攝影機對準遊牧民族巴赫蒂亞里人(Bakhtiari)。在世界逐步走向工業化的資本社會體系之時,他們依舊堅持著每年兩次逐水草而居的傳統遊牧生活。鏡頭隨著五萬族人和五十萬頭牲畜,穿越飛塵漫漫的沙漠;並以山羊皮製作的簡易木筏,將人群和動物全數運渡至奔騰洶湧的卡倫河(Karun River);渡河之後,攀登近乎垂直的陡峭山壁,與高達 4200 公尺的雪山,全程赤手徒步,一路險象環生,葬身於路途中的人和牲畜不在少數。
《牧草》以默片慣用的字卡,為這場戲劇性的史詩紀錄增添電影敘事。其中不斷出現「Forgotten People」,像是替這一支被遺忘的民族,表達其民族意識,與維護傳統的渴望,長鏡頭將人群和牲畜置於浩瀚壯闊的自然景觀,更顯現出人類之渺小,以及和大自然對抗與共存的本真──萬物起源皆如是。

《牧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影視文化中心
這部被公認為紀錄片、民族誌的經典之作,不僅具歷史文化意義,其拍攝於政治動盪的伊朗,彼時巴赫蒂亞里人和伊朗政府處於緊繃關係,因此一度被禁映,直至 1976 年才重獲播映自由。《牧草》與當今許多被禁映的伊朗電影,以及世界各地不畏強權、不願妥協的電影,於各自的時空結點上遙相對望——那是生於彼時彼刻的人們,拾起了被棄至邊陲的集體記憶,願其在下一個世代能被觀看,被反思,再被記憶。
這大概就是老電影何以為「新」,因為在每一次的觀看過程,它都將產生新的意義,於觀者而言是第一次,於電影的每一次也是第一次──電影唯有經過「被觀看」的過程,才得以完整,而這正是電影之於世界的價值。

《牧草》電影劇照/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影視文化中心
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影視文化中心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新的老電影:國際修復新選」主視覺。/影像提供:國家電影及影視文化中心
新的老電影:國際修復新選
老電影的每一次重映,都能在不同時空語境中啟發洞見、折射新義。那些曾遭禁絕、漠視、棄毀的珍貴影像,在全球資料館與影音修復機構的戮力照護下,歷經數十載仍能躍上大銀幕,與當代觀眾展開光影對話。它們不只是僵死的化石,反而更像一道道被重燃的火花,照亮當下、映射未來,與時代記憶激盪、匯聚成流轉的璀璨星圖。
國家影視聽中心第二度策劃「新的老電影」專題,從坎城、柏林、波隆那等影展盛會,蒐羅台灣鮮少放映的影史寶藏,以及影視聽中心甫修復的本土佳作,讓各國大師名作、罕見瑰寶齊聚一堂,在大銀幕上共綻光芒。
今年片單跨度長達八十年:從默片啟程,見證電影濫觴之際女導演跨足不同類型的游刃有餘,及西部片巨匠傑作佚失逾百年後重生的奇蹟;再隨百年前的紀錄片團隊攀越荒山險境,捕捉西亞少數民族的浩蕩遷徙;走入五〇年代好萊塢,詹姆斯狄恩出道時的盛世美顏和叛逆魅力驚豔銀幕;七〇年代庫柏力克蕩氣迴腸的《亂世兒女》,則在半世紀後以 4K 修復之姿再現殿堂級風采。
東歐鐵幕後的作者風格更百花齊放:東德《沉默的星辰》溫柔反思納粹創傷;波蘭奇幻史詩《薩拉戈薩的手稿》構築詭麗的敘事迷官;愛沙尼亞《女孩不微笑》細膩勾勒蘇聯體制下的青春殘酷物語……,在在顛覆共產國家只拍主旋律樣板的刻板印象。回歸亞洲版圖,六〇年代日本戰後大師增村保造訴說驚世駭俗的奇情悲歌;八〇年代印度東部城邦的三代家庭劇,竟與台灣新電影內斂的鄉土情感遙相呼應;而《小丑與天鵝》、《美人圖》兩部與新電影高峰同期的商業作品,則展現出作者電影脈絡之外的喧鬧台片魅力。
老片不死,只是重生。無論是初次邂逅或久別重逢,人世間所有與老電影的相遇,都是歷久彌新的不散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