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8.21
By 邱宇暄
在開放的影廳,專心地聽──專訪北美館「開放式結局:TFAM 放映計畫」策展人陳慧穎、馮馨
作者按:「開放式結局:TFAM放映計畫」是臺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藉由跨領域策展合作,在地下樓打造的視聽空間,長期定時定點放映不同主題之單頻道影像。自 2024 年 10 月開展以來,已推出三個季度片單,由策展人簡正怡、曾炫淳、林木材、黃聖閎選映超過 60 部作品,涵蓋錄像藝術、短片、紀錄片、藝術電影、實驗電影、動畫短片⋯⋯等。本季(Vol.4)由分別具備電影、視覺藝術策展背景的陳慧穎及馮馨共同策劃,作為放映計畫最後一季,將展出至 2025 年 9 月 28 日。
釀電影(以下簡稱「釀」):實際到現場觀影後,發現這個空間既不像典型「白盒子」,又不同於一般的電影院,它同時挑戰了我們對錄像作品和電影的認知。想請問兩位策展人,如何解讀這個計畫概念和空間設計?又是如何決定用什麼樣的視角回應,而策劃出最後的片單?
馮馨(以下簡稱「馮」):我們當初針對這空間的性質有滿多討論,它雖然外觀像電影院,但我自己的觀看體感則稍微偏向「白盒子(White Cube)」,因為人是流動的,觀眾買的展覽門票並非電影票,入場後沒有限制一定要到「開放式結局」觀看放映,就算進去了也可以隨時離場。但環境又類似影廳,比一般在白盒子看錄像來得更沉浸一些。
陳慧穎(以下簡稱「陳」):某些大型博物館比如 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是額外設立放映電影的空間,多半會偏向正規影廳的形式。相較之下,「開放式結局」給我的感覺確實比較接近白盒子,後來選片時也有意將它和電影院做出區隔。
不過,除了外觀,我認為有放映時刻表、「定時放映」這點,可能又混合了電影院的特色,觀眾的停留時間也因此較一般展間來得長。
馮:我們策劃片單時會思考:現在有影廳、串流平台等各種觀影管道和機會,那怎樣的觀看經驗是這個場域獨有的?一位進到「美術館」的觀眾是什麼狀態?我們的原則是,若作品在這放映沒有比其他形式更好,我們就不會選入片單中。

「開放式結局:TFAM 放映計畫」策展人馮馨、陳慧穎/張硯拓 攝影
釀:後來是如何發展出「異質混媒」、「聲音敘事」兩大單元?
陳:一開始我是先想到「聲音」和「顏色」,再挑選了「聲音」。我在 2024 年策劃女性影展的短片單元「短短 #2」時,便首度嘗試加入聲音藝術作品,當時《我們持續述說》(We Continue to Speak,2024)緊接在實驗短片《診所路上》(Contractions,2024)之後放映,作品全長 4 分 33 秒毫無影像,只有聲音。我把以純聲音驅動戲院空間的構想放在心上,只是在影展的特定框架下難以完整呈現,而北美館這檔策劃相較之下更適合這樣的實驗,就把過去未能執行的想法提出來。
馮:我本來就長期關注聲音,曾經策劃與舉辦過實驗音樂、噪音、實驗聲響的演出,也有音像藝術(Audiovisual Art),因此很快就敲定往「聲音」這個主題發展。而慧穎除了做影展外,也具備不同文化領域的豐富觀看經驗,像劇場或展覽等。策劃過程中,我們會聊有什麼是在那些觀看或是聆聽狀態下,比較少被討論的?
這幾年滿多視覺藝術的策劃偏向議題或概念,但我覺得「形式」在今天還是有很多可以被討論的層次。
陳:像馮馨提出的「異質混媒」,就跟影像生成方式和觀看方式比較有關。
馮:我們策劃時也有試想,放映期間會跟館內哪些展覽重疊?能否讓觀眾將展覽跟放映計畫互相連結?比如,先前三樓展出「時代劇場:當代影像的複數演繹」,是從紀實攝影去談影像生成的技術、觀點等;目前當期的奧拉弗.埃利亞松(Olafur Eliasson)個展,則有許多作品是透過觀眾互動讓大家重新認識自己的感知;以及許家維在「北美館開放網絡計畫──沉沒的聲音」,有 MR(Mixed Reality,混合實境)、多頻道錄像裝置、聲響演出等,這些都能和「開放式結局」互相對話,而這也是我覺得機構策展相對獨立策展,可以觸及的規劃思考。

《大西洋男人》劇照/臺北市立美術館 提供
釀:「聲音敘事」單元選入了德瑞克・賈曼(Derek Jarman)和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多件作品。以往台灣觀眾多是在電影的場域接觸到他們,能否談談這次在空間設計和作品的挑選上有什麼不同?
陳:台灣觀眾對賈曼的《藍》(Blue,1993)比較熟悉,不過莒哈絲的《大西洋男人》(The Atlantic Man,1981)對我來說又更激進一些,它在影片途中穿插黑幕,完全沒有畫面,可以讓觀眾去思考北美館的觀看空間本身。如果沒有這兩部片,我覺得「聲音敘事」這個單元就無法成立。
另一點是,這次莒哈絲的三部作品,都是她將先前未剪進其他電影的片段,重新編輯成不同的作品。這樣挑戰既有影像產製方式的手法,也滿契合我想在這檔放映計畫呈現的狀態。
馮:《藍》和《大西洋男人》都是我們在前期就決定要選的。《藍》也剛好呼應了奧拉弗.埃利亞松的創作,他會透過顏色或光線去創造一個空間裡的感官體驗。《藍》除了形式,文本也有一定的挑戰性。希望可以讓來到美術館的觀眾,嘗試較開放的作品。

「開放式結局:TFAM 放映計畫」策展人馮馨/張硯拓 攝影
釀:「異質混媒」單元還有再細分四個主題,混搭多部錄像與新媒體藝術作品,能否說明各個系列想探討的概念,和其中的亮點?
馮:我們想談影像生產的方式,以及它如何進而影響創作者的創作,甚至是作品如何被觀看。「#1:感知形變」在談感知,是滿早就確立的面向。再來,今天的影像生產方式很多元,所以「#2:數位演進與能動性」有《幾乎不工作》(Hardly Working,2022),是在電玩中拍攝;《風水師》(Geomancer,2017)則是用 AI 生成的。
「#3:景框與成像」乍看回到最傳統的拍攝手法去討論,但我們想探討的其實不單指畫面景框,也擴及到展場空間內外、舞台上和舞台下。比如蘇育賢《花山牆》(2013)中,有部分片段口白是無聲的,但字幕繼續在跑,是我覺得這件作品厲害的地方,你腦中還是會繼續生成聲音,形成一個魔幻的空間。
「#4:多重影像編輯」形式面有將第二手、三手影像進行編輯的創作方式,內容面相對於現今許多西方媒體的主流討論,它開啟了一些不同的視角跟面向。

「開放式結局:TFAM 放映計畫」策展人陳慧穎/張硯拓 攝影
陳:我們也希望兩大單元能彼此對話,像「#4:多重影像編輯」中,《你的星星不過是我鞋上的塵土》(All of Your Stars Are but Dust on My Shoes,2020)是一部很重聲音處理的作品,和「聲音敘事」單元的概念互相連結。這部屬於影展會出現的片,但同組的另一部《雲的研究》(Cloud Studies,2022)則完全相反,因為是奠基於大量研究而創作的,它先前的展出形式比較偏裝置,並附帶大量文獻,這次的放映方式是我們特別去談的。
馮:我覺得有時候作品的觀看,是希望開啟一個契機,以鋪陳更多層次的觀看。所以片介手冊有特別放上 QR code,讓有興趣的觀眾可以依循找到作品網站,以進行進一步的閱讀。
釀:除了上述關於技術和媒介的討論,選片時是否也有內容面向的思考?
馮:「#2:數位演進與能動性」確實不只關於影像創作手法,也包含了近年較受關注的議題:虛擬貨幣、數位勞動、AI 生成、網路性暴力等。也因此,我們在規劃「異質混媒」的片單時,比「聲音敘事」花了更多時間來回對焦。跟創作者提出合作邀請時,我們會解釋為何希望在今天這個時刻、這個場域讓大家看這部作品,不只從技術層面,也會從內容去思考。

《早安,青春肉體》劇照/臺北市立美術館 提供
陳:其實在這兩個單元中,我們都試圖聚焦多一點亞洲的創作者,像《搭乘太空橇離開的人》(The Ones Who Left on Luges,2022)是來自南韓的團隊「勞動企業」(업체 eobchae)。以及無論在什麼樣的脈絡下策劃,我還是會很在意性別的部分,如果可以藉由這個平台帶出切入性別的可能性,那也很好。《早安,青春肉體》(Good Morning Young Body,2023)的 Charmine(傅秀璇)本身是一位酷兒女性主義藝術家,作品多關注性別,她的作品也牽涉多元的展映方式,在影展和視覺藝術空間都展出過,從單純的錄像版本到現場演出、裝置版本都有。
釀:這一季的組成以短片輯為主,是兩位綜合了過往在視覺藝術或影展的策展經驗考量嗎?
陳:短片的形式其實有滿多挑戰,要考慮的事情很多,包含:組織的方式以及作品之間的連結等等。在影展其實比較難用這麼大篇幅的短片,然後每件作品又都是不同藝術家的形式進行策劃。
馮:因為有看過前三季放映計畫的體感經驗,我們滿早就決定單一場次的總片長至多 90 分鐘左右。短片輯的好處是,一般看展的觀眾如果停留時間不長,15 到 20 分鐘可能可以看完一部完整的作品,但如果願意待完一整個場次的時間,整個編排會讓你看到另一個層次。我們在安排順序時花了很多時間來回試看,從內容到節奏感的順暢度,像是在「聲音敘事」的「#3:時空流轉」和「#4:音像共振」系列,我們有就聲音方面安排一個漸進性或主軸。
有趣的是,思考片單的銜接方式其實也類似我過去做視覺藝術展覽的經驗:怎麼去布局空間與觀眾動線、怎麼調度觀展過程的感知,以及與日常經驗的連動等。對我來說,做展覽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怎麼去鋪展感知與閱讀的層次。

「開放式結局:TFAM 放映計畫」策展人馮馨、陳慧穎/張硯拓 攝影
釀:《邊境音暴》(Step Across the Border,1990)是本次除了《藍》以外僅有的長片,能否談談為何會選入本片?
陳:原先找了滿多音樂紀錄片(music documentary),想從最基本的音樂紀錄片形式切入,而《邊境音暴》剛好形式與內容是相互呼應的,它形式上比較自由,並強調即興的風格,更符合我想在這裡放映的狀態。
馮:這部第一次在台灣放映是約 20 年前國民戲院的影展,它雖然是長片,結構其實是由許多片段組成:旅行、訪談、即興演奏等來回穿插,類似短片的狀態,所以觀眾如果只進來一下,還是能看到一些東西。片中還藏了很多大師,像攝影師羅伯・法蘭克(Robert Frank)、音樂人伊娃・比托娃(Iva BITTOVÁ)、阿爾托・林賽(Arto LINDSAY)、約翰・佐恩(John ZORN)、電影創作者約拿斯・梅卡斯(Jonas MEKAS)等。

《人族》劇照/臺北市立美術館 提供
釀:兩位提到很重視「開放式結局」空間獨有的觀看經驗,加上無論空間設計或作品性質,都橫跨了錄像藝術和電影的領域。好奇在執行層面,藝術家和策展方分別做了哪些具體調整?對觀眾而言,不管是否看過作品,都值得來現場重新體驗的理由是什麼?
馮:我們特別為這一季做全場聲音校正,並針對每組場次進行聲音調整,讓觀看經驗能更沉浸。有些錄像作品因為畫面尺幅不同,而產生新的體感:像吳其育的《人族》(2019)曾在關渡美術館和其他畫廊空間展出過,這次特地為這個影廳做了 5.1 聲道,畫面也更大,我覺得體感上就跟先前展出滿不一樣的。
構思片單時,我們只能用自己的設備觀看,然後去試想那個體感和銜接的狀態。這次滿開心的是,有些作品進到這個空間放映後,比當初預想的更好。像「聲音敘事 #3 時空流轉」系列,李傑的《「我今天埋葬了你」(”Oh, I buried you today.”,2009)》接到林澈玟《繽繽》(B-ing B-ing,2016),就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那系列還有陳彬彬的《終有一天》(In Time to Come,2017),三部作品雖然相對抽象,在影像敘事跟聲音的對話性都滿強烈的,也是我們滿快就決定的選片。

「開放式結局:TFAM 放映計畫」策展人馮馨/臺北市立美術館 提供

「開放式結局:TFAM 放映計畫」策展人陳慧穎/臺北市立美術館 提供
釀:這次的畫面置放高度貼近地面,讓觀看視角維持水平,也跟一般影廳仰視銀幕的體感很不同。比如賈曼的《藍》,沉浸感好像就比之前在影展觀看來得更強。
馮:對,這個落地會讓你有一種場景感。像莒哈絲的《負像手印》(Negative Hands,1979),我第一次進去看放映時,覺得很像疫情後,有些人在家裡投影城市旅行的頻道,有街道畫面那樣。所以,有時候我們可能覺得影像都一樣,可是影像怎麼被放映,還是可以有滿多的不一樣。
而且有些影展或院線的片,宣傳方向可能都偏向影迷或是相關專業的工作者,可是美術館有機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大眾,也讓大家更容易接觸到非商業系統的類型。能夠做這樣類型的放映計畫,確實是很難得的。

「開放式結局:TFAM 放映計畫」策展人馮馨、陳慧穎/張硯拓 攝影
有時候,我們也會考量說,這東西會不會不夠大眾?但我覺得不要小看觀眾。過去幾年藝術跟不同文化領域有越來越多交匯的時刻,這也是北美館近年試圖想要發展、創造的一個空間跟狀態。透過展演計畫與不同領域的專業工作者合作,拓展觀眾觀看的慣習與接受度,或許能開啟更多元的想像與討論的可能性。
採訪、撰稿:邱宇暄
編輯:張硯拓
攝影:臺北市立美術館、張硯拓
劇照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開放式結局:TFAM 放映計畫」Vol.4
2025/06/28 - 2025/09/28
臺北市立美術館|地下樓 F 展覽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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