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07

By 張詠媛

《時時刻刻》:小鳥與蛋液,死生的幽靈

有人稱《時時刻刻》(The hours,2002)為文本的纏繞,我認為更加恆亙且包容的說法,是「生活與精神之間,寓言式的對倒」。

時間與意志在片中,匯集成一條比歲月還要纏人的思緒,以薩塞克斯無情涓涓的深色河流作為象徵物,由指尖向前奔去。圍繞著《戴洛維夫人》(Mrs. Dalloway,1925)的三位女性,互相作為彼此精神活動的投射。三者的生活與精神由 1923 年的英倫鄉間指向 1951 年的洛杉磯,再映照至 2001 年的紐約,命運化作彼刻煩惱的鏡子,零落的機會與憂傷的選擇緊隨其後。片中被死生纏繞的人們,是女性的集體縮影,屬於「第二性」的命運相似性橫跨了時代,使人無奈,幾乎引發觀者(因纏繞而)暈眩的錯覺。像是一種隱身於陰性力量背後的幽靈。

齊克果(Kierkegaard)在《論重複》(Repetition,2024)中寫道,「一個只要希望的人,最終會失去膽識。一個只要記憶的人,則最終必失落於乏味的生活深淵。但一個勇於接受重複的人,他必然是一個真正的個人,一個真正懂得生活的人。」(註 1)

《時時刻刻》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時時刻刻》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我想,人們常會誤認為那些美好的詞語、概念,就應該是我們畢生要追求的最佳狀態。但幸福、充足、美好、意義等概念,應該是人在經歷過程時的某種浮動狀態。事實是,人生並非在跳上某個名為「有意義」的台階後,就從此高枕無憂。對「完整的自己」抱有錯誤的期待,最後往往會在這樣的求之不得中渾身無力,失去對明天的信仰,可日子那麼長,必定會有重複,重複中自有其寓言般的訓誨。

就像吳爾芙在最後留給其丈夫倫納德的信中寫道:「要想澈底看透生活,就要真實地面對人生,去了解其真實的本質。了解以後,就能夠真正地熱愛生命,然後,才能捨得放下她。」

這也是《時時刻刻》片中久病的作家 Richard 在窗台一躍而下之前所說的:「我依然要忍受『生活的時時刻刻』。」唯有勇敢地面對人生/自己真實的面貌,並忍耐重複,方能打破執忸的牢籠,看見絕望中的縫隙──即另一種可能──找到成為完整個體的機會與運命。

《時時刻刻》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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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幽靈到寓言:一種對倒

何謂寓言式的對倒?在《時時刻刻》中,說話的主體與接收的客體往往在實際語境上是對調的,而角色的命運也隨著語境的倒反,成為寓言。交互的指涉也許就是文本纏繞的根因。但在這個例子中,有了吳爾芙的《戴洛維夫人》、麥可.康寧漢的《時時刻刻》原著,最後由大衛.海爾改編的劇本,呈現我們最終看到的《時時刻刻》。若說文本的纏繞會把我們眼前的現象窄化,不如更立體地說,是故事中人物的精神與命運互相對照,隨著時間序與每個抉擇的落定,交互的影響就顯得更深更悠遠。

以下或許可以舉幾個例子。

Laura 與 Kitty:Laura 在聽到鄰居 Kitty 罹患乳癌的消息後,彷彿看到自己未來的其中一種命運──而自己腹中的孩子,又是 Kitty 求之不得的願望。一股絕望從造化弄人之間油然而生。於是,當丈夫問起她的異常時,Laura 在廁所裡謊稱自己正在刷牙,實際上她是為了一些她還說不清的事,難過得無以復加。「我害怕她消失。」其實她是害怕自己在這樣窒息的環境裡被消磨殆盡,最終消逝。曾經壓抑的,在未來的某一刻將無可避免地反噬。在這樣的狀況下,Laura 做了無法避免的決定,拋夫棄子。

也像她在年老時淡淡地為自己總結:「當你覺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時候,你會想著把自己給殺了。」生不如死,我苟且偷生。

Richard 和 Clarissa:即使 Richard 說著「我還是要忍受(bear)生活中的時時刻刻,對吧?」但事實是在他離開以後,Clarissa 將會獨自面對派對後的空虛,面對後悔及其帶來的痛苦,面對年輕往事及其帶來的酸楚。

而這又與 Laura 最後所說的「當你沒有選擇時,就沒有什麼好後悔的。」緊緊地互文。

《時時刻刻》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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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與精神的交互哺育:時時刻刻地重複

吳爾芙活在她所渴望的自由,以及倫敦生活的想像中,反倒被里奇蒙生活的乏味(重複)給綑綁。其中不可忽略的是,「生活俗雜之事」與「精神的飛躍/緩頓」必定是交互哺育的,也因此有了螺旋狀的思想運作;就好像 Richard 和 Clarissa 談論「我們誰不是為了彼此而活著?」因而有了勇氣去繼續、去重複,去等待光亮進入房間,讓新鮮的空氣進入身體。

一個「真正擁有自己」的女性的希望,在這三個故事中成了悲劇/無奈的連環鎖扣。雖然要苟且偷生,卻也有了脈絡──重複──可循。

回到吳爾芙留下的字句,「Always remember the years between us, always the years, always the love, always⋯⋯the hours」,宛如受傷小鳥與作為憤怒、混亂象徵的蛋液,生生死死地在時時刻刻之間不停地重複環繞,如幽靈又如光,在無盡的空洞中明亮。

《時時刻刻》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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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原文收錄於齊克果的著作《論重複》(Repetition,九歌,2024)第15頁。

劇照提供/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