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12

By 釀電影

【釀選書】《一寸灰》(2):我為你保持了童身

此次【釀選書】專欄與新經典文化合作,將於每週五刊載一篇上海作家毛尖新書《一寸灰》的書中文章,為期四週。

賈西亞.馬奎斯過世後,再次開啟了「許多年之後」的造句運動。上一次,密集出現的「許多年之後」是在二、三十年前,「尋根文學」和「先鋒派」轟轟烈烈的時期,那次,使用過馬奎斯語氣寫作的人都成為了今天的一線作家,包括韓少功、余華和蘇童等等。但這一次不一樣,這次發生在網上,全民性質。

「許多年之後,面對跟我一樣肥胖的妻子,我將會想起,當年在星巴克打翻的那杯拿鐵。」「許多年之後,面對武漢的新一個豆腐渣工程,我的力學老師將會想起當年我畫在黑板上的那根拋物線。」這些句子,造得都挺漂亮,不過,看多了,你會覺得,這種造句與其說是對馬奎斯的一種哀悼,不如說是借馬奎斯自娛自樂一下,而其中洋溢出來的歡樂氣息,令人感到,馬奎斯好像死了很久。

馬奎斯進入中國三十五年,他的名字一直跟「魔幻現實主義」綑綁在一起,雖然他自己討厭這個標籤。為什麼會討厭呢,魔幻現實主義聽上去不是很牛逼嗎?看了這次的造句運動,我好像有點明白。

這麼說吧,這個「許多年之後」被重複無數次之後,終於耗盡了它原本的「現實主義」氣息,這就像「坐床單升天的俏姑娘」、「長尾巴的孩子」、「被螞蟻吃掉的人」在被千百萬次的仿寫後,只剩下「魔幻」。表面上,馬奎斯也好,《百年孤寂》也好,已經非常普及,甚至可以說是滲透到了我們的生活中,比如,醫院接生了一個奇怪的嬰兒,新聞裡會說,就跟《百年孤寂》中的嬰兒一樣,但是,這是馬奎斯寫這本書的願望嗎?一九八二年,老馬拿下諾貝爾文學獎,一九八五年,老馬寫下《霍亂時期的愛情》,這本巨著表明,諾貝爾沒有把老馬怎麼樣。小說中,阿里薩被初戀女友達薩拒絕後,用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的時光,重新回到了達薩身邊。雖然歷經半個世紀的情色生活,阿里薩面對達薩,依然聲音也不變地說道:「我為你保持了童身。」

馬奎斯,圖片出處: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literature/1982/marquez/biographical/
馬奎斯,圖片出處: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literature/1982/marquez/biographical/

這句話,以小說中阿里薩大半輩子的荒唐人生為襯托,要多魔幻有多魔幻,但是,在那一刻,這句話不能更真實。這個,是馬奎斯的目的和願望,寫下「不受資產階級話語污染的真核」。相似的,《百年孤寂》中的種種魔幻,就像阿里薩的豔情人生,為的是在最後道出「我為你保持了童身」時,能夠以終極的現實主義硬光擊碎之前的種種魔幻烏托邦。

但是,「我為你保持了童身」這種真理之光,在中國的普及中,完全成了充溢美式人道主義氣息的浪漫主義之花。最近,張藝謀新片《歸來》即將上映,網上各種宣傳,中心意思一個:這是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分別大半輩子的夫妻歷經磨難終於攜手人生。這曾經也是我們傷痕文學的固定格式。不過,有意思的是,微信上看到一個網友的說法,雖然有些重口,但卻直擊其中的浪漫主義中產趣味,網友問:「張藝謀新片《歸來》的海報,整體風格很悲情,但『爸,你走後,媽就沒鎖過門』這句話有幾個意思呢?」

能有幾個意思呢?就算馬奎斯沒死,這句話在中國電影裡也只有一個意思。魔幻的政治,是我們的方法論;純潔的個人,是我們的超現實。本質上,馬奎斯從沒有在中國真正落地,或者說,很早之前,我們就告別了馬奎斯。

文字提供|新經典文化